不知道爲何,張安世覺得懷裏的奏書有些燙手。
就在張安世猶豫的這片刻時間裏,天子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張卿,你是當朝的大司馬大将軍,可有奏書呈上來?”
不得已之下,張安世站出來,說道:“微臣謹奏陛下,朝堂九卿及列卿之位多有空缺,需要盡快選拔官員充任。”
“嗯,尚書署可有議出了合适人選?”劉賀問道。
張安世聽到天子的這句話,可算是松了一口氣,他從懷中掏出了那份拟好的名單,呈送給了天子。
劉賀從樊克手中接過了名單,打開之後隻是草草地看了幾眼,随意地合上了,而後放到了案上。
張安世暗呼不妙,心中早已經懸起來的那塊石頭,提得更高了一些。
“這名單,朕看過了,朕不允。”劉賀冷漠地說道。
張安世心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砸在了他的心上,将他震得頭暈目眩!
與張安世同樣感到眩暈和驚愕的還有滿殿的朝臣。
這大朝議不就隻是一個過場嗎?爲何會突生波折?
天子在大朝議上駁回尚書署領尚書事的章奏,在大漢朝堂幾乎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甚至可以說是從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這尚書署是天子最信任的衙署,尚書署裏的中朝官員是天子最信任的朝臣。
中朝官幾乎就等同于天子的“門下吏”,本身就與外朝官截然不同。
而尚書署的奏書代表的就是天子的意志,天子又怎麽可能自己反對自己呢?
更不要說在滿朝百官公卿的面前,毫不留情地駁回了尚書署的奏議了。
這無異于在抽張安世和丙吉等人的臉啊。
天子駁回了尚書署的奏書,隻有一種可能性——天子并不是那麽信任現在的尚書署,不是那麽信任尚書署的中朝官。
可張安世、丙吉和韋賢這些人,他們可是才押上身家性命幫天子倒了霍氏,是無可置疑的功臣啊。
就在剛剛,他們要麽是封了侯,要麽增加了食邑。
完全看不出天子對他們有絲毫的忌憚和猜忌。
于是,不少一衆朝臣又想起了那個銷聲匿迹,天子的癫悖之疾莫不是沒有治好?
難道是因爲霍光倒台了,無人再刻意限制天子,所以天子惡疾再犯,開始要胡作非爲了嗎?
雖然群臣心中混雜着震驚、疑惑、不解和驚訝,但他們吸取了剛才的教訓,無人敢擡頭看玉階之上的天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張安世等人。
張安世、丙吉和韋賢這些“始作俑者”則覺得如芒在背,不知天子何故才出此言。
尤其是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的張安世,更是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和尴尬中,不知進是退。
三日之前,他們曾經在小朝議上給天子呈奏過這個名單,那時天子并沒有表示任何反對啊?
雖然這份名單後來又做了幾處細微的改動,但并沒有太大的出入,怎可能讓天子如此不滿?
在原地枯站了許久之後,淌着汗的張安世才有些卡殼地擠出了一句話道:“陛下,這名單尚書署已經商議過了。”
“嗯?尚書署商議過了,朕就必須要同意嗎,那大漢這家,是朕來當,還是你們尚書署來當?”
劉賀波瀾不驚的聲音帶來了一股倒春寒,眨眼間就席卷過這前殿,此間頓時就凍成了硬邦邦的地窖。
張安世本意是“尚書署按陛下的意思議過這名單了”,但忙中有錯漏,竟說成了“尚書署議過了,天子不用置喙”。
這何止是殿前失儀,簡直就是僭越擅權和大逆不道了。
霍光的陰魂還沒有完全散去,所有人都知道“權臣”和“跋扈”是天子不可觸碰的逆鱗。
頓時,朝臣們終于明白了,天子竟然真的不信任這尚書署,不信任這尚書署裏的中朝官!
功高震主,古人誠不欺我!
已經面無血色的張安世則連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向長拜道:“陛下,微臣失言了,大逆不道,請陛下降罪!”
丙吉和韋賢也立刻起身來到殿中,跟着張安世一同拜在了天子的面前,請罪道:“陛下,微臣有罪,請陛下降罪!”
劉賀背着手一直沒有說話,而是任由三個領尚書事跪在殿下,讓他們和其餘的朝臣一起想一想,爲何自己要發作。
過去的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裏,劉賀對朝臣永遠都掏心掏肺,對朝政更是巨細無遺。
那不是因爲劉賀天生勤政,僅僅是因爲落到他手上的事情太少,自然要“好好地烹饪”。
可是現在,霍光倒了,作爲天子,劉賀要過問的朝政增加了百倍不止。
按照過去的成制,尚書署會“替”劉賀處理掉大部分的朝政,而劉賀确實也需要尚書署的中朝官來輔佐自己。
但是,孝武皇帝設置尚書署的初衷是分化相權、強化君權,而不是讓總領尚書事和領尚書事成爲新任的丞相。
但是孝武皇帝大行之後,霍光不停地用權力來喂養尚書署,以至于尚書署成了一頭龐然大物。
所以張安世和丙吉這些後來者,都忘記尚書署是“天子書佐”的本質了。
外朝的丞相有名無實,領尚書事卻取而代之,換湯不換藥而已。
沒有尚書署,君權被相權制約;有尚書署,君權也被制約,那孝武皇帝不就是白設這置尚書署了嗎?
既然尚書署走了樣,那劉賀就沒有必要再留着它了。
既然領尚書事們忘記了自己的本分,那劉賀也有必要提醒他們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劉賀要變法行新政,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個可靠的中樞機構,否則不要說政令出不了長安城,恐怕連前殿都出不去。
今日這大朝議上,他就要走出這新政的第一步!
迄今爲止,張安世他們還是可靠值得信任的,在原來的時間線上也不失爲忠臣。
但是劉賀可不是尋常的天子,隻想當一個謹小慎微、循規蹈矩的忠臣,不夠了。
隻有緊跟劉賀的想法,才能在朝堂上待得長久。
否則就滾或者死!
等前殿安靜沉默許久之後,劉賀終于才再次開口問道:“三位愛卿,你們何罪之有?”
“任免拔擢朝臣,乃國之大事,微臣應該先得陛下首肯,然後再在大朝議上奏報,讓朝堂諸公知曉。”
“如今臣等尚未得陛下的明诏,就擅自在大朝議奏報此事,既有妄揣聖意之過,又有僭越擅權之嫌。”
“請陛下降罪,微臣甘願受罰!”
“請陛下降罪,臣等甘願受罰!”
劉賀細細地咀嚼着張安世的這幾句話,不愧是名臣,腦子轉得夠快的。
不僅立刻想清楚了天子爲何敲打他們,更是有禮有節地請了罪,給君臣雙方都留下了餘地。
妄揣聖意是小錯,所以用了一個肯定的“過”字;僭越擅權是大罪,所以用了一個模糊的“嫌”字。
抓小放大,不僅自己認了罪,而且還留下了天子赦免自己的空間。
這謹小慎微的張安世還真是一個聰明人。對于聰明人,劉賀總願意對他們開明仁慈一些。
“三位愛卿,先起來吧,既是無心之過,朕恕伱們無罪。”
張安世三人伏在地上,輕輕擡頭相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慌亂,但他們終于還是心有餘悸地站了起來。
這幾人的鬓角上雖然已經汗涔涔的了,但卻不敢擡手去擦拭,看起來很是狼狽。
“奏議拔擢任免朝臣的名單,這是尚書署的分内之事,所以有錯不在三位愛卿,而在尚書署本身。”
“所以定下這拔擢朝臣的人選之前,朕想先說說今日要議的第三件事情——對中朝及外朝各衙署進行改革。”
原來,天子剛才所說的第三件事情是此事啊!?
連同張安世等人在内,這滿殿的朝臣再一次想起了今年的年号——鼎新。
懸在頭頂的刀終于落了下來,這新政終于還是來了!
所有人的僥幸都蕩然無存,尤其是參加過小朝議的中朝官們,更是猛然醒悟了過來。
三日之前的小朝議上,天子對變法新政之事閉口不談,不是忘了,而是在暗度陳倉。
以雷霆萬鈞之勢,從中朝開刀,從尚書署開刀!
既然砍的是尚書署和中朝,又怎可能和張安世這幾個領尚書事商商量量呢?
天子心思缜密啊,之前居然沒有流露出任何的迹象。
如果天子是在小朝議上提出此事的,那麽在那私密的溫室殿裏,張安世他們無論如何還可以據理力争一番。
但是,現在在大朝議的衆目睽睽之下,剛剛才請罪的張安世等人又怎麽可能說一個不字?
他們如果反對天子改革尚書署的诏令,那不就是進一步坐實他們要借尚書署擅權僭越嗎?
張安世等人沒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此刻雖然對天子“驟然發難”多多少少有些不滿,但他們不敢有絲毫的流露。
與其被天子摁着頭下拜,倒不如自己低頭拜還痛快些。
“陛下聖明,我等敬候聖訓!”張安世連忙說道。
“陛下聖明,我等敬候聖訓!”朝臣也異口同聲地跟道。
劉賀滿意地點了點頭,新政從此刻開始,隻是不知道堂上的兖兖諸公,待會還能不能這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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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