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呈送上來的這份名單,自然和朝堂上空缺出來的那些官職有關。
巨細無遺,零零總總涉及二十餘個官職和二十餘個官員。
這些官員,有一些是劉賀聽說過而且也見過,有一些隻是聽說過卻沒見過,還有一些是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這些官職隻涉及到了外朝,而沒有涉及到中朝:張安世很有分寸,知道中朝官是天子親授,所以沒有随意置喙。
外朝官則不同,大司馬大将軍作爲實際上的百官之首,舉薦外朝官是合情合理的。
按照慣例來說,劉賀這天子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是,既然是變法行新政,哪裏會有那麽多的慣例呢?
劉賀對着光仔細地看了看奏書上的墨迹,發現已經完全幹透了。
如此看來,張安世早已經将此名單拟定好了,隻等着今日呈上來給自己“定奪”。
劉賀感到不悅,自然是覺得被“僭越”了。
但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畢竟由“丞相”來舉薦朝堂重臣是一種慣例。
畢竟,放眼整個大漢帝國百餘年的曆史,相權與君權仍然可以分庭抗禮。
與後世的帝國相比,大漢帝國的皇帝手中的權力要小得多,時時要受到帝國内部不同利益集團的牽制。
在大漢肇建之始,太祖高皇帝雖然名爲皇帝,但是更像共主,所以要将帝國大半土地分給異姓諸侯王。
因爲異姓諸侯王在起兵反抗大秦的過程中,積攢并掌握着大量的軍隊,所以能與太祖高皇帝平起平坐。
太祖高皇帝末期,異姓諸侯王被逐一翦除,天子麾下的勳貴功臣集團和同姓諸侯王集團開始在權力結構中占據核心的位置。
一方面是太祖高皇帝希望他們能成爲大宗的屏藩,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在翦除異姓諸侯王時立下了大功,占據失敗者的權力。
深受太祖高皇帝信任的同姓諸侯和勳貴功臣集團也不負聖恩,在諸呂作亂的時候,做出了正确的選擇,保住了劉氏的宗廟。
轉眼到了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時期,帝國權力的分配情形再次發生了變化。
勳貴功臣集團因時間的流逝和皇帝的打壓,要麽歸于平淡,要麽身死族滅。
同姓諸侯王也因欲壑難填,發動七國之亂,多次收到打擊,甚至不如尋常富家翁。
這兩個曾經在大漢帝國呼風喚雨的權力集團,在于皇帝的交手中敗下陣來,漸漸退出了大漢朝堂的舞台。
但是,有權力的地方就有鬥争,大漢帝國并沒有因此而平息下來。
當勳貴功臣集團和同姓諸侯王逐漸落寞的時候,外戚集團悄然崛起。
外戚集團沒有錯過這個寶貴的機會,依附在幾代天子的君權上,迅速膨脹起來。
這種膨脹在孝武皇帝對西域大肆用兵的時候,達到了巅峰。
漢初功臣勳貴的後代已經泯然衆人,同姓諸侯王仍然不可相信。
于是乎,天子隻能相信來自妻族和母族的外戚了。
不管是孝景皇帝時期的王氏和窦氏,或是孝武皇帝時期的衛氏和李氏,還是孝昭皇帝時的霍氏和上官氏……
都是被天子授予了軍權和朝權的外戚。
而他們也都在某一段時間内顯赫一時。
外戚集團比其他的權力集團要聰明得多,他們總是非常謹慎,隻敢依附皇權,不敢威脅皇權。
但是,權力又如何會受人控制呢,日益膨脹的外戚集團仍然不可避免地遭到皇帝的忌憚。
而巫蠱之亂就是這種忌憚到達頂峰之後的災禍。
當孝武皇帝将自己的兒子和衛氏外戚、李氏外戚盡數鋤掉之後,他試圖開始讓另一個權力集團崛起,與外戚集團形成制約。
其實早在巫蠱之亂之前,孝武皇帝就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
那就是以“與經學合流的世家大族”爲核心的文臣集團。
外戚通過血緣與皇權産生聯系,文臣集團通過儒學的忠孝與皇權産生聯系。
二者恰恰可以形成制約。
孝武皇帝即将大行之前,爲孝昭皇帝挑選了四位輔政大臣。
車騎将軍金日磾、左将軍上官桀、禦史大夫桑弘羊、大司馬大将軍霍光。
他們算不上出身世家大族,但卻都屬于是文臣集團。
後來因爲上官太後的原因,上官桀和霍光才搖身一變成了外戚集團。
他們之間,仍然發生了權力的争鬥,最終聯合了燕王旦的上官家兵敗族滅,而霍光掌權。
如今,劉賀處置了霍光這個外戚兼權臣,于是就留下了權力的空隙,那麽蟄伏已久的文臣集團就會擡頭。
更何況,給自己舉薦朝臣的大司馬大将軍張安世,不隻是文臣,更是外戚。
活脫脫就是一個小号的霍光啊。
雖然小,但是安知日後不會變大呢?
誠然,張安世如今沒有一點權臣的桀骜模樣,言談舉止上也都能看出他對天子的忠心。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張安世終身都謹小慎微,張氏一族一直延續到東漢仍然屹立不倒。
但孝武皇帝時的霍光就不謹慎嗎?霍光就不想當忠臣嗎?霍光就不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嗎?
不,絕不是如此的。
霍光出入宮廷二十年不曾犯錯,又怎麽可能一開始就是一個對權勢癡迷之人呢?
是不斷增長的權力和迅速拔高的地位,讓最初的霍光成爲了後來的霍光。
既然霍光會變,他張安世就不會變嗎?
要知道,張安世現在的權勢和地位,比原來時間線上高太多了。
更何況,如今坐在皇榻上的劉賀,與孝宣皇帝可不是同一類人。
他可是要在大漢帝國内變法行新政的。
而這新政還是亘古未有的新政,是會觸及到張安世們背後那些世家大族核心利益的變法新政。
張安世還能像原來的時間線上那樣“安世履道,滿而不溢”嗎?
劉賀的心裏沒有底。
此刻,看着手中的那份被舉薦官員的名單,劉賀想對正值壯年的張安世說一句:府君,時代變了。
但是這句話卻不能說出來。
劉賀對待張安世們的态度和對待霍光的态度是一樣的。
願意跟着自己走,那麽就跟着自己走;不願意跟着自己走,那就跟曆代先君走。
“陛下,外朝的九卿及列卿之位多有空缺,沒有主事的長吏,衙署處事多有不便……”
“微臣以爲,當務之急就是拔擢合适的官員填補空缺,唯有如此才能讓朝堂運轉不滞。”
“這是微臣和丙公等人在尚書署商議之後,拟的一個名單,謹呈陛下定奪。”
在大漢,丞相有權直接任命六百石以下的官吏而不需要天子同意。
至于六百石以上的官員,丞相亦可直接向天子提名舉薦。
張安世不是丞相,但大司馬大将軍和領尚書事幹的就是丞相的活,今日提出這個名單也是情理之中。
再加上剛才的那些“國情”,劉賀釋然了——釋然不代表接受。
朝堂空出了許多官職不假,張安世推薦的這些人也有不少算得上是德才兼備。
但是,劉賀不接受這樣的舉薦步驟,或者說他今日就要改變這種相權制約君權的結構。
變法行新政就從大漢的權力中心開始吧。
霍光不在了,原來那些爲了制衡霍光而臨時将就出來的制度,要大刀闊斧地改革。
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斷地加權君權,削弱相權:既然是帝國,當然應該由天子一人掌權。
大漢帝國,不允許那麽牛逼的朝臣存在。
霍光屍骨未寒,是張安世們最敬畏天子的時候,要趁着這股氣勢,乘勝追擊。
劉賀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今日這小朝議場面太小了,施展不開,還要再等幾日,等到幾日之後的大朝議。
那時候,群臣畢至,劉賀可以在衆目睽睽之下,對張安世們來一個釜底抽薪,畢其功于一役,讓他們退無可退。
……
對着那張名單想了許久之後,劉賀終于點了點頭說道:“張卿心思缜密,有你總揆朝政,朕非常欣慰。”
“此乃微臣職責所在,不敢不盡責。”張安世連忙說道。
“此事張卿想到朕的前頭去了,此事朕還沒有來得及想,多虧張卿未雨綢缪,否則朕就要耽誤朝政了。”
劉賀說得平和而又灑脫,沒有流露任何的責備和不滿的意思。
接着,他又對張安世的“盡責”發表了一番來自内心的贊揚,引來在場的其餘人也是默默點頭,表示贊同。
“陛下謬贊了,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不敢不盡心。”張安世再次自謙道。
“張卿,這名單丙卿、蔡卿和韋卿都看過了嗎?”劉賀問道。
這三人再加上張安世自己,是尚書署的四位領尚書事:朝堂上的事情應該由他們商議之後共同奏報天子。
“今日是今年的第一次小朝議,微臣還沒有來得及與諸公商議。”丙吉其實早已經知道此事了,但是張安世撒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謊,
“既然如此,今日散朝之後,你先與三位愛卿議一議,三日之後再在大朝議上奏即可。”劉賀不動聲色地回答道。
“蔡公一直卧床,恐怕幾日之後仍然是不能任事……”
“蔡卿病得這麽重麽?”劉賀有些驚訝地問道。
“蔡公雖然年邁,但原本身體還算矍铄,無奈這幾個月來被吓得不輕……”
“年前又在大朝議上痛哭了一場,正月裏又受凍染了風寒,恐怕還要再養上一段時間才能痊愈。”
張安世把話說得非常委婉,一個七十歲的老人,病到了這個份上,可不是養幾日就能夠恢複的。
連同天子在内,溫室殿裏的衆人臉上都有一些戚戚然,他們知道這朝堂上又要少一個老熟人了。
楊敞、任宮、蔡義……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丞相一職竟換了三個人。
“蔡卿也是受苦了。”劉賀歎氣道,“既然如此,那你與丙公、韋公再議一議。”
“諾。”張安世應道。
“三日之後的大朝議上,這封侯和拔擢官員,這兩件事情一同處置。”
“新年要有新氣象,朕希望能用這兩件事情,來爲鼎新元年開一個好頭。”
“臣等定當竭力而爲。”群臣齊聲應答。
張安世答完之後,心中頓時一喜。
天子讓他在大朝議上奏此事,那就是對此事沒有異議了,到時候隻是走過過場而已。
天子還是識大體的。
……
随後,劉賀又向韓增和趙充國問了一下北地郡和安定郡的情形。
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邊塞各處的都尉府已經重建,缺少的兵卒也從兩路大軍中增補了回去,抵抗匈奴絕對無虞。
淪爲山賊強人的範田所部潰兵,在年前就幾乎被蕩滌肅清了,僅剩少量逃竄也對大局無傷。
北地郡、安定郡和五原郡各縣的城池也已開始整修,所費不少,但也不至讓百姓背上負擔。
“北地郡、安定郡和五原郡,全部免賦稅一年。”
“至于陰槃縣和靈武縣,受創最重,免賦稅三年。”
“陛下仁善,天下百姓定然感念。”群臣再次稱頌天子。
至此,今日的小朝議就結束了,群臣們再次向天子下拜,而後就緩緩地離開了。
劉賀看着朝臣們漸次離開的背影,猜得出他們的心情不錯。
畢竟,劉賀今日故意沒有提及讓張安世們如鲠在喉的變法之事。
而且還“同意”了那推上來的朝臣名單。
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張安世們都應該感到高興。
待所有的朝臣都走遠之後,劉賀才皇榻上站了起來,而身邊的樊克立刻也跟着站了起來。
“樊克,諸位愛卿剛才說過的話,伱都記下來了嗎?”劉賀問道。
“微臣都記下來了,一字不落。”樊克看了看案上的宣紙說道。
“好,從今日開始,朕會在朝堂上說很多話,朝臣也會在朝堂上說很多話……”
“不管你能不能聽懂,都要一字不落地記下來,讓後人知道在朝堂上發生了什麽。”
樊克對天子的話有些不理解,又怎可能有什麽是他聽不懂的呢?
但是這小侍中并沒有多問,隻是如同平常一樣,應了一聲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