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亮了,一夜未眠的長安城百姓們,心有餘悸地從家中走了出來。
斷斷續續下了許久的雪,已經将灰燼、鮮血、殘肢都蓋了起來,白茫茫一片,毫無兇兆。
除了街面上的巡城亭卒比平日多了一倍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異樣了。
清晨的長安城格外寂靜,與昨夜的喧嘩截然不同,這讓百姓們安心了一些。
許多人從家中出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約而同地望向位于長安城西南角的未央宮。
那龐大厚重的宮殿,仍然安靜地伫立在那裏,仿佛一個千鈞重的秤砣,牢牢地壓着長安城。
未央宮安然無恙,那麽長安城就安然無恙;長安城安然無恙,那麽長安的百姓就安然無恙。
于是,松了一口氣的百姓們重新縮回了自己屋子裏,打算再安安生生地再睡上一個回籠覺。
整個晨間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街面上的行人比前幾日還要少,年味兒似乎都淡了許多。
但是,這平靜之下卻是暗流湧動。
随着忙碌了一夜的亭卒們回到各自的家裏,長安城昨夜那場動亂的經過,在城裏流傳開來。
人們的口口相傳的力量是難以估計的,更是超人想象的。
午時剛過,就連長安城裏七八歲大的稚子幼童,都知道昨晚發生了何事。
“元鳳七年臘月二十五日子時,大司馬大将軍、總領尚書事、博陸侯霍光領夫人霍顯、霍禹、霍山及霍雲,私聚死士,攻擊官衙,趁亂北逃,已投匈奴,爲天子所挫。”
街頭巷尾,酒肆茶鋪,高牆大院……不同身份的人開始議論起了這同一件事情。
說是議論其實并不準确,這些聚在一起的人群,無一例外幾乎都大罵霍光等人。
不久之後,這個消息還會從長安城傳到大漢帝國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就真的人盡皆知了。
百姓們自然是還不知道霍光已經殒命,所以在罵完霍光之後,都會不約而同地看向未央宮。
開始猜測天子接下來會下一道什麽樣的诏令。
他們希望天子立刻下诏派人追殺北逃的霍光。
他們希望天子馬上處置關在诏獄裏和霍光有關的所有人。
他們希望天子能大開殺戒。
其實,在這十幾年的時間裏,在霍光的治理之下,大漢的百姓們過得不算差——至少不比孝武皇帝時候差。
但這幾個月裏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忘記了霍光對大漢的功勞,忘記了霍光讓他們“粗安”。
百姓們隻是覺得沒有理由地憤怒,憤怒霍光貪錢、貪權、叛漢……
這些憤怒的情緒沖擊着他們的心,讓他們将霍光的功勞完全抛諸腦後。
此時,隻有看到霍光的人頭挂在北門之上,他們才會感到滿足和平靜。
最好霍光能像那個丞相任宮一樣,被押到北城郭最熱鬧的地方處以磔刑。
這樣一來,霍光的血肉還能救不少人的命。
畢竟,人血是最好的藥,尤其是惡人的血,最能驅散病邪。
用宣餅蘸上霍光的血,再讓病人吃下去,一定能藥到病除。
憤怒的百姓們能理解天子放走霍光的舉動,畢竟天子一直都很仁慈,下不了手也合情合理。
但是他們希望天子身邊的朝臣能勸一勸天子,讓天子趕緊派人去捉拿霍光。
然而,令百姓們失望和疑惑的是,整整一日的時間,未央宮始終靜悄悄的。
從辰時一直到戌時,天子不僅沒有下诏捉拿霍光,甚至沒有召見任何一個朝臣。
就這樣,霍光逃出長安後的第一日居然什麽都沒有發生,平平無奇地過去了。
……
翌日,當長安百姓再次醒來的時候,卻突然得知了一個讓他們驚愕萬分的消息。
霍光死了——死在了長安城北面的一處官道上:屍首是被城外緝盜的亭卒發現的。
據說,霍光是被山賊強人劫殺的,幾人随身的财物連同袍服都被盡數搶去,赤條條地去了。
那些山賊強人也許沒有得到足夠的浮财,竟然還将霍光等人砍得面目全非。
他們的頭顱和四肢亦被砍下,全部挂到了樹上。
于是,聚集在一起的許多潑皮閑人,在對霍光破口大罵的間隙,還會時不時地用不堪的言語去議論霍顯被赤條條挂在樹上的模樣,久不久就發出猥瑣不堪的哄笑聲。
這一日,當午時将要過去之後,未央宮終于有了動作。
許多谒者從未央宮裏的北阙之下縱馬而出,朝着長安城不同的方向跑去。
他們的目的地是朝堂重臣的宅邸。
也許是爲了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谒者們隻要經過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會大聲地喊:“天子今日申時要開大朝議,百官公卿不可缺席!!”
大漢肇建至今百年,朝議不管是大還是小,都是在辰時召開的,還從來還未在午後舉行過。
長安城的百姓們自然知道今日爲何會有這樣的變動。
一定是天子要和朝臣們商議關于霍光的事情了——首犯死了,還有很多人活着沒有處置呢?
尋常百姓們也想知道天子在朝堂上會說些什麽,但他們沒有資格接近那高高在上的未央宮。
隻能再耐心地等上一天了,到時候天子的诏書總會張貼到告亭裏面去的。
北城郭,平安裏,許宅院門口。
劉病已和許廣漢這翁婿二人聽到谒者的喊聲,推門出來看熱鬧。
今日是他們兩人的休沐的日子,所以不用到暴室和掖庭去上衙。
二人并列站在門前,豎着耳朵仔細聽着,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事情。
雖然品秩不高,但是他們離權力中心近很多,和尋常的百姓們比,自然知道更多的内幕。
今日這大朝議,恐怕就是對霍光及霍黨做一個最後的清算了。
走完這大朝議的過場,再下一道诏令,讓全天下知道霍家的歹毒,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
“伯父,小婿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您。”劉病已非常恭敬地說道。
“何事?”
“伯父,這北逃的霍光等人真的是被山賊強人劫殺的嗎?”
“何出此言?”許廣漢問道。
“此事未免太巧合了一些,真相恐怕不會這樣簡單。”劉病已嚴肅地說道,比平日看起來要嚴肅得多。
“那依你所見,這真相到底是什麽呢?”許廣漢說道。
“愚侄以爲,恐怕是縣官……”劉病已幾乎要說出真相了。
“莫要再說了!”許廣漢擡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而後緊張地左右張望一番。
直到确定那些看熱鬧的行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二人,才稍顯放松地放下了手。
“病已,你覺得縣官是一個怎樣的天子呢?”
“自然是一個明君!”
劉病已這麽說,并不隻因爲天子恢複了他祖父和父親的身份,更因爲天子本來就是一個明君:至少在北城郭的百姓當中,這是一件人盡皆知的共識。
“既然天子是明君,霍光是怎麽死的就不重要了。”
“愚侄明白了。”劉病已點了點頭。
“那一日在暴室獄前,縣官言下之意是要重用你,以後你在天子身邊走動,要小心謹慎,千萬……千萬不要因爲失言而惹禍上身。”
“伴君如伴虎,縣官是明君不假,但是在這大漢之内,明君有時候也是……”
許廣漢仍然謹慎地沒有把話說完,但劉病已已經知道沒說完的那個詞是什麽了。
“謹遵伯父的教誨,從今之後,愚侄一定會小心謹慎的,絕不會再如過去那樣孟浪癫悖的。”
“好,你知道其中的輕重就好,以後有了機會,最好能尋到一個外放做官的機會,這長安城還是太兇險了一些,躲得遠一些更好。”
“唯!”
翁婿二人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們又故意高聲閑聊幾句“大除要準備什麽菜肴”“打幾升宣酒”的瑣事,才躲回了自家的宅院裏,緊緊地關上了大門。
尋常百姓,把這個年過好,才是最實在的。
今晚還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