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城後,霍姓幾人将長安城抛下之後,一路行了一裏多,終于才停下來歇一口氣。
霍禹下馬,給霍光松了綁,又除掉了口中的麻布,但是換來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父親,事到如今,你恐怕也隻能跟随孩兒去匈奴了。”霍禹不爲所動地說道。
“你這豎子啊,霍家居然毀在你的手上,我悔不該生下你來啊。”霍光滿眼通紅地怒斥道。
“霍家不毀也毀了,等到了匈奴,孩兒定會開創一片新的基業!”霍禹桀骜不馴地說道。
“就你這等心中無君,目中無父的人,又怎可能有建功立業的一日?”
“父親不信亦無妨,日後再回這長安城,你自然會回心轉意。”
霍光沒有再說話,到了現在的田地,再說這話又有什麽用處呢?
覆水不可收,江河不倒流,出了長安城,沒有回頭的可能性了。
“父親,我等先去與霍雲彙合,而後再去漠北,有那癫悖縣官的诏令,定然可暢通無阻的。”
“這縣官果然癫悖,居然能下這樣如此悖亂的诏令,真是天助我也,父親又何必拘泥一時的忠孝名聲呢。”
霍禹喋喋不休地勸說着,霍光卻沒有再反駁,隻是冷冷說道:“任憑你如何辯解,老夫也隻能跟着你去了。”
“父親英明!”霍禹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再多費口舌了,立刻上馬領着幾人向北城郭的一處田莊趕去。
按照原定的計劃,霍禹等人要在那處田莊與霍雲的私兵部曲彙合,而後借助假符傳即可一路向北撤去了。
約莫又行了三四裏,幾人來到那處田莊的栅欄外,可是還沒有縱馬進去,霍禹和霍山就發現了怪異之處。
這偌大的田莊竟然靜悄悄的,不僅沒有人在此處接應,田莊裏更是漆黑一片,也沒有人馬的喧鬧和嘶鳴。
霍禹不敢有任何的大意,先派了霍山進去探查和聯絡,自己和雙親則在莊外等候。
夜越來越深了,風雪又刮了起來,而且越刮越猛。
霍家三口騎馬停在田莊外的一棵槐樹下,有意無意地保持着一些距離,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們隻是時不時看向長安城的方向,生怕天子會反悔,再派追兵殺來。
霍光稍稍恢複了一些精神,他已經認命了:功名利祿盡數化爲泡影,那麽就隻能苟活下去了。
一炷香的時間過後,一騎一人出現從田莊裏跑了過來。
霍禹先是一喜,但看清來人是霍山之後又是一驚:田莊裏一定出事了!
霍山跌跌撞撞地縱馬跑了過來,沒等霍禹開口詢問,他就滿臉驚恐地說道:“死了,我們的人全都死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霍禹驚呼道。
“所有的私兵部曲,全都被殺了,屍首齊齊整整地擺在正堂上,頭都被砍了下來,就擺在他們的懷中!”
“連同田莊裏那十幾個奴婢,也都……”
霍山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宿将,絕不會被幾十個死人吓住。
如今他這樣驚慌,一定是見到了非常駭人的景象:殺人的原因很多,把屍首擺放整齊就隻能是爲了恐吓和炫耀。
“霍雲呢?”霍禹再急着問道。
“也死了!頭顱也被割了下來!”
“何人竟敢……”霍禹一時卻憋住了,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去。
“田莊内外清掃得很幹淨,行兇者是從容而退的……”
憤怒的霍禹原本還想着要繼續往下問,但是久未說話的霍光卻突然開口了:“你們莫要忘了,縣官說了隻許霍家人去匈奴,可并不包括此間的私兵部曲。”
霍光略帶諷刺和絕望的口氣,讓其餘幾人頓時一愣。
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竟然會相信天子真的會讓他們百餘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霍山,再、再去看看,看看還有沒有人……”
“莫要再去了!既然是逃就莫要想着光明正大地逃,能就這樣悄悄地走脫,已經是一件幸事了!”被凍得滿臉通紅的霍顯尖聲叫道。
“唯有如此了。”
……
夜越來越深了,風雪的聲勢也越來越強。
霍禹幾人今日雖然都飽食過一餐,但離現在又過去了幾個時辰。
再加上中間經曆了許多波折和驚吓,腹中的食物早已經消化一空。
饑寒難耐,更是身心俱疲。
霍禹和霍山尚且還能堅持住,但霍光和霍顯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了。
就連他們胯下的戰馬也步履蹒跚,越走越慢,似乎随時都要癱倒在路邊。
按照原來的計劃,霍禹與霍雲在田莊裏彙合之後,會直接快速前往五原郡。
如今這個計劃已經破滅,他們隻能用提前備好的假符傳,借用沿途的傳舍,前往五原郡。
雖然這樣會慢一些,卻是最穩妥的方法了。
畢竟,從長安城到五原郡,其間相隔二三千裏,中間更要穿過數不清的深山野林。
不說豺狼虎豹垂涎三尺,更有山賊虎視眈眈,霍禹他們這孤零零的四個人,說不定在哪裏就會遇險。
兩者選其輕,那就隻能“借用”沿途的傳舍了。
行至醜時的時候,身心俱疲的四人行到一處桦樹林中。
因爲已經是深冬,官道兩側的桦樹林上的樹葉已經落盡,隻剩下僵直的樹幹和遒勁的枯枝。
此時,風雪終于是停了下來,月亮竟然也模模糊糊地在穹頂露了面。
也許是因爲天空被大雪連續幾日清洗過了,所以此刻格外澄澈,竟然還能看到不少星宿在閃爍。
隻是不知道爲何,那通圓的月亮的四周圍着一圈的紅暈,如同血霧一般籠罩着月亮,讓人膽寒。
粉色的月光鋪灑在四周的落雪上,似乎讓這潔白無瑕的雪也沾染上了血腥氣。
霍禹幾人在這寂靜的官道上緩緩地走着,已經疲憊到了極點,通紅的雙眼随時都可能會閉上。
一前一後的霍禹和霍山,将手放在了劍上,似乎随時都想拔出劍來,可是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拼殺一番。
也許是想要沖淡這安靜得可怕的氣氛,霍禹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頭。
“父親,走出這片林子,再走七八裏就有傳舍,我身上有僞造的符傳,可以歇息一晚。”
“嗯。”霍禹身後的霍光悶着聲答了一聲。
不僅是因爲霍光還沒有從今夜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更因爲他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了。
霍光不知道多久沒有離開過長安城了,也曾經想過放下權力之後,到長安城外來走走。
然而,他從沒有想過,是以現在這種身份離開長安城的。
惶惶不可終日,如喪家之犬一般,甚至比喪家之犬還不如。
不隻是生前的富貴和身後的名望都蕩然無存了,更要背上永遠的罵名。
幾十年的謹慎小心和任勞任怨,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人生至悲莫過如此。
但是真的沒有辦法挽回名聲了嗎,其實也不是。
在離開北城門的時候,霍光還有一次挽回身後名的機會,他大可以掙紮着留下來。
甚至到了此刻,他也可以掉頭回到長安城去,向天子陳情,說自己逃出長安城不是本意。
那樣雖然也得不到天子原諒,但是至少可以求天子下诏,讓自己免去叛漢的臭名。
但是,霍光卻沒有那麽做。
因爲在橫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竟然在悲憤之下,有一絲慶幸和僥幸。
爲自己能夠活下來而慶幸,爲自己不用受磔刑而僥幸。
最開始,霍光還不願意直面,隻能端着架子給了霍禹那一耳光。
可是現在離長安城越來越遠了,霍光心中的這種僥幸和慶幸正在潛滋暗長,不斷地升騰。
畢竟,活下來的感覺真的很好。
那一日在溫室殿,霍光答應過天子要坦然赴死,而後的幾日,他也始終是這樣想的。
可是,誰不想活下去呢?
一旦嘗到了活下去的滋味,霍光就再也不可能直面死亡了。
“父親,莫要再怪罪孩兒,事已如此,已經沒有再回頭的機會了,不如再向前看。”
“我畢竟是你的孩兒,父子聯手,那些虛名自然會再有的。”
“成王敗寇,隻要人還在,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能颠倒過來。”
“就像那癫悖的天子,莫看他今日如此跋扈,可誰又說得準他來年會如何呢?”
霍禹一刻不停地說着,越發虛弱的霍光終于開口了。
“在五原郡接應的人,能否靠得住?”
這是霍光出了長安城後主動說的第一句話,此話一出,其餘三人不禁一愣,接着就勒住了馬。
他們從這簡單的一句話裏,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都在夜幕下,瞪着眼睛看向霍光。
問出這句話,意味着霍光的心思變了,那到匈奴之後能成事的機會,就更高了。
“靠得住,此人與孩兒認識多年,是五原郡一個販陶的行商,家訾頗厚。”
“他雖然沒有官身,但在郡縣之内頗有威望,在漠北又有商路,昔日與匈奴聯絡,都通過此人。”
霍光聽罷,臉色沒有變得和善,但卻點了點頭。
“匈奴分爲多部,各部單于亦有不同,你聯絡的是哪一部的單于?”霍光又問道。
“我聯絡的是壺衍鞮單于,往來信件當中,對我頗有敬意,亦曾多次表達對父親的敬意,若是知道父親親臨,一定會蹑履相迎的。”
如今壺衍鞮單于是匈奴各部當之無愧的首領,麾下的控弦之士至少有十餘萬,牛羊更是數不勝數。
“哼,蹑履相迎?恐怕你所說的這位壺衍鞮單于連鞋子都不穿吧?”霍光言語輕蔑,卻沒有再多說什麽冒犯的話。
霍禹看出了霍光态度上的松動,自然連忙奉承了起來。
“壺衍鞮單于不過是鼠輩,怎可和父親相提并論?”
“我等不過是利用他們罷了,匈奴乃蠻夷,才智不足,都是我等的墊腳石,他日我等定能曲線救漢,再創大業,百姓亦會知道我等的忠孝。”
霍禹這番拉踩的話,讓霍光受用了一些,原本因爲疲憊而過度蒼白的臉終于恢複了一些紅潤。
“倒也不可過份小看壺衍鞮單于,匈奴賊寇雖不通仁義,卻是奸詐狡猾之徒……”
“到了王庭之後,我等要不卑不亢,不可埋沒了我大漢的威嚴。”霍光說得非常平靜。
“禹兒,你父親這是在提點你,還不快快允諾下來?”霍顯面有喜色地催促道。
五點鍾還有一更,霍氏結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