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答應劉病已的事情,當然就是給廢太子劉據正名。
此事并不難做,因爲本就有法可依。
他隻需要依樣畫葫蘆即可,再挑一個合适的時間挑明罷了。
“巫蠱之亂,亂在江充,廢太子據,縱有冤屈,起兵作亂,亦是大過。”
“但皆因惶恐失措,非有謀逆之心,故有錯亦父子之争,非社稷之争。”
這幾句話不驚世駭俗,反而是早有定論的說辭。
孝武皇帝在時,雖然沒有爲劉據平反,卻已經多次流露出悔意。
所以劉賀此時說出來,沒有引起太多議論,隻是讓在場的人又想起了巫蠱之亂的始末。
父子受人挑唆而自相殘殺,本就有悖人倫,天子能給冤死之人一個公道也是善舉。
“《逸周書·谥法》有言,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
“廢太子劉據遭疑而不釋,乃不思前過;遭斥責而驟反,乃不思順受;自缢而不降,乃知過不改。”
“然孝武皇帝有思子之痛,朕亦心有所感……”
“念廢太子未有谥号,不得祭拜,朕心甚痛,故以‘戾’谥廢太子據,稱戾太子。”
“改湖縣阌鄉邪裏聚爲戾園,置奉邑三百家,園置長丞,設周衛奉守如法。”
“谥戾太子夫人史良娣爲戾夫人,改長安白亭東爲戾後園,置奉邑二百家。”
“其子皇孫進以‘悼’谥爲悼皇孫,皇孫夫人谥爲悼夫人,置奉邑三百家,改廣明成鄉爲悼園。”
“戾太子諸人之冢皆在别處,應擇日移至戾園、戾後園及悼園。”
在大漢帝國,諸侯之墓都置三百家奉邑,劉賀如今給戾太子按諸侯之制置奉邑三百家,相當于将其視爲諸侯。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自然是由孝宣皇帝劉病已來追谥戾太子的。
如今,劉賀占着這天子之位,那麽自然應該由他來給這些補償。
而且劉賀此舉也不隻是爲了補償,更是一手陽謀,可以徹底消除劉病已對皇位的聲索。
“劉病已,你可願意接诏?”劉賀向低頭跪在地上的劉病已問道,心中并不确定對方願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因爲在曆史上,劉病已對群臣給廢太子劉據追谥爲“戾”并不滿意,畢竟這是一個惡谥,險些釀成漢版的大禮議。
然而令劉賀意外的是,劉病已鄭重其事地深深地拜了下來,有些哽咽地顫聲說道:“陛下仁慈,臣接旨!”
這姿态不似作假,而是誠懇至極,和他在鬥雞寮那副潑皮的模樣絲毫不同。
果然,祖父和父親的“罪名”是壓在這年輕人心頭上的一塊大石頭。
看來,人的欲望與自己的能力是緊密相關的。
如果劉病已此刻是皇帝,那麽他對這個結果一定是不滿意的。
但他現在隻是暴室裏區區的一介小吏,隻能果腹,又如何能讓有罪之身的祖父和父親獲得祭祀呢?
所以他沒有理由對現在的這個結果表示不滿意。
劉病已總不能因爲對谥号不滿意,就帶着自己北城郭的那一班潑皮兄弟,學那不要命的範明友造反吧。
雖然戾太子這個谥号不是美谥,但劉病已的身份卻得到了認可:再也不會有人戳他的脊梁骨,罵他是亂臣賊子的後人了。
從這一刻起,巫蠱之亂被天子定性爲“子弄父兵”的家事了。
而劉病已更堂堂正正地成爲了劉氏宗親——還是與天子關系非常親密的宗親。
當下,衆人看向劉病已的眼神就又變了,從漠視變得熱絡了起來。
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有官吏要與這不受尊重的劉病已稱兄道弟了。
而看着劉病已長大的張賀和許廣漢自然最爲欣慰,那雙見多了爾虞我詐和刀光劍影的眼睛,都已經泛紅了。
當然,許廣漢在欣慰當中還有一份喜悅,畢竟劉病已是他的女婿,有了宗室的身份,想來家中拙荊也會更滿意了。
“平身吧。”劉賀說道。
“唯!”劉病已痛快地站了起來,若無旁人地擡手擦了眼淚。
接着,劉病已咧嘴就笑了起來,那未被權力和陰謀污染過的赤子之心,展露無遺,讓人羨慕。
“至于你的功勞,朕也會記住的,今日先按下不表,日後朕會賞賜你的。”
“陛下之恩,恩重如山,微臣不再要别的賞賜。”劉病已很灑脫地說道。
“朕還想讓伱爲大漢建立功業,甚至輔佐朕的子嗣,不願受賞又如何立功?”劉賀笑着拍了拍劉病已的肩膀。
“謝陛下,微臣知道怎麽做了,陛下所指,既是微臣所向!”
“好,此話說得好!”劉賀笑道。
衆人看着這君臣和諧、叔侄相親的場面,或真或假也感到有些動容,紛紛跟着稱頌天子。
“衆卿平身吧,暴室啬夫許廣漢留下即可,其餘之人,都散去吧。”
“唯!”
衆人知道天子今日來此是有别的要事,也不敢在此礙眼,再三行禮之後,就離開了。
人已散盡,原本因爲人多而退避三舍的寒氣再次襲來,讓劉賀比剛才更加清醒了些。
劉賀看着劉病已跟着張賀一起走遠,心中其實松了一口氣。
早在登基的時候,劉賀就有權力給戾太子平反,但當時自身難保,不能節外生枝。
但是現在,他的帝位已經逐漸坐穩了,也就騰出手來處理此事了。
而且,還要立刻處理,不能有任何的拖延。
原本,劉賀讓劉病已跟随蘇武和傅介子出使西域,隻是想讓他去接受一些曆練,爲日後派他帶長安的遊俠替大漢開疆拓土做些準備。
本就是未雨綢缪之舉。
哪能想到李陵“竊”得範明友與匈奴勾連的消息,讓蘇武和傅介子的使團立下了大功。
過不了多久,劉賀是一定要在朝堂和天下爲他們頒诏旌獎的。
那麽跟随他們一同出使的劉病已就會走向朝堂衆人面前,受到大漢天下的矚目。
劉病已的身世太敏感了,很容易給官民留下遐想的空間——這些遐想的空間都是隐患。
幾年前,甚至發生過有人自稱是廢太子劉據,要來長安索取帝位的鬧劇。
與其讓天下人在暗處妄加揣測,倒不如先把此事挑破。
所以,劉賀沒有用陰謀,而是用了陽謀。
以前,不管是孝武皇帝還是孝昭皇帝,對巫蠱之亂的态度始終是模糊的。
今天,劉賀以天子的身份爲劉據的事情做了蓋棺定論:劉據仍然是劉氏的血脈,但卻是有污點的血脈,他的後代自然也有污點。
在大漢帝國,有了這“不孝”的污點,想要再來染指帝位就很難了。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劉病已是通過入嗣到給孝昭皇帝爲孫的方式,獲得承嗣大統的資格的。
入嗣爲子很常見,入嗣爲孫就有些癫悖了——這全是因爲劉病已的身份很模糊,又再未有其他人選,才不被反對。
現在劉賀用诏令向天下宣布劉病已是廢太子一脈的唯一後嗣,劉病已再想入嗣大宗,就要面臨極大的道德阻撓了。
而且,是劉賀爲戾太子正名的,這意味着劉病已身份的合法性來源于劉賀。
劉病已也就絕對不可能站在劉賀的對立面,否則定會被天下人恥笑和責罵。
再者說,劉病已現在心性純良,知恩圖報,也就絕不會輕易受他人蠱惑觊觎帝位。
畢竟,讓劉病已的祖父祖母及父親母親能入土爲安,又得後人祭祀,不用成爲孤魂野鬼,這對劉病已是大恩。
這重視仁孝的大漢,更是重中之重。
因此,用追谥正名戾太子的陽謀,明确劉病已在宗廟裏屬于有罪的小支,并讓其感恩戴德,是劉賀最好的選擇。
派劉病已去爲大漢開創更遠大的局面,比陰謀歹毒地殺掉他要好萬倍。
劉病已等人的身影終于消失在了拐角處,劉賀的思緒也從那白茫茫的雪地中受了回來。
今日的第一件事情做完了,接下來就要做第二件事情了。
“黃霸。”劉賀沉聲叫道。
“唯!”
“霍禹被押回大将軍府後宅了嗎?”
“丙公會在午時派人将他送回大将軍後宅,應該還有幾個時辰。”
“好,許廣漢,朕要提審暴室獄中的人犯,你去把人帶到正堂上去。”
“不知陛下要先提審何人?”許廣漢問道。
“先審大将軍府女醫淳于衍,再問大将軍夫人霍顯。”
“唯!”許廣漢腿腳麻利地跑進了暴室獄,劉賀也在黃霸和樊克的護送下,随後而來。
求訂閱!我靠,我手殘了,把戾太子全部打成天子了。叩拜謝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