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許多年來,大将軍府周圍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現在張安世仍在此處署理政事,但是前衙和後宅都比以前安靜了不少。
從前,霍光這個大将軍軍政朝政一把抓,肩負着治理天下的重任。
有時候朝臣們在尚書署裏找不到霍光,就得趕來大将軍府找人。
所以出入大将軍的朝臣要比出入别的衙署的朝臣多了不少。
如今,張安世雖然是大司馬大将軍,但随着尚書署規模的擴大,許多軍務是直接在尚書署裏,由天子帶領中朝官員處置的,這大将軍府自然就冷清了。
隻要大漢帝國不再出現一個像霍光一樣專橫獨行的大司馬大将軍、總領尚書事,那麽大将軍府恐怕也會像丞相府一樣,逐漸冷清下去。
大将軍前衙的冷清是尚書署擴大所造成的,後宅的冷清自然是由霍家徹底倒台引起的。
以前,數不清的官員朝臣想走大将軍的後門而不得,于是隻好來後宅走霍顯的後門。
每日從早到晚,都有心懷鬼胎的人迎來送往,熱鬧非凡。
現在,以前曾經來送禮的朝臣,要麽陸陸續續被抓了起來,要麽正在自己的宅子裏瑟瑟發抖,等待發落。
霍宅的門前自然就成了門可羅雀的景象。
當黃霸帶人來到了霍宅大門的時候,看到這門前是滿地無人清掃的穢物,更是感到一陣舒暢。
此時,雪是越下越大了,恐怕這場雪完全停下之前,霍光和霍黨應該就會有一個結果吧。
黃霸拍了拍肩上的積雪,挺胸走到了門前,将天子的手令交給守門的劍戟士的隊率。
後者看過之後,立刻就下令撤走了把守在大門處的兩什人馬。
黃霸回過身來,在紛紛揚揚的雪中對帶來的人喊了起來。
“張乙,帶三十劍戟士控制各處門樓甬道。”
“趙丙,帶三十劍戟士分類搜捕各類奴婢。”
“劉甲,帶一什劍戟士捉拿人犯淳于衍。”
“孫丁,帶一什劍戟士封鎖所有庫房寝房。”
“錢戊,帶二十算吏書佐清查所有财物。”
“周己,帶十個文吏搜查一切來往書信。”
……
廷尉黃霸那兩片厚厚的嘴唇不停地上下開合,将要做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時之間,人群中應諾稱是的聲音不絕于耳。
安排完所有人的事情之後,黃霸然後殺氣騰騰地說道:“所有人,都莫要動歪心思,更莫要渾水摸魚,若被本官發現,以通敵論處!”
黃霸背手轉身,先看了看頭頂那越來越陰沉的,而後又轉過身來看向了大門上方寫着“霍宅”兩個字的匾額,嘴角牽扯出一絲殘忍的笑容。
在旁人看來,黃霸隻不過是被霍顯冤枉到诏獄裏去住了幾天,沒過多久就放出來了,并沒有性命之虞,順帶還能減一減一身的肥膘。
但是,隻有黃霸自己知道其中的辛酸和兇險。
如果不是诏獄令陳修與他脾氣相通,如果不是天子突然在诏獄裏出現,如果不是天子将他撈出了诏獄,如果不是天子征聘他爲門下寺司直……
那麽今日,黃霸莫說是來這霍宅報仇雪恨,恐怕早已經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诏獄裏,變成了一抔黃土。
而且,在黃霸脫罪出獄的時候才得知,他的老父因爲驚吓過度駕鶴西去了。
黃霸曾經是廷尉丞,是舉孝廉出身的能員幹吏,尚且被霍顯折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更何況那許多籍籍無名的普通百姓呢?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其冤枉緻死。
而這還隻是冰山一角,霍黨人數衆多,在霍光的庇護之下任意妄爲者甚重,不知道有多少普通的百姓官吏遭了殃。
一旦結黨,自然營私,就有冤屈。
除此之外,黃霸最近還聽說了一件他以前不曾知道的事情。
當日,天子爲了從诏獄中把他黃霸救出來,甚至親自屈尊來到這大将軍府的後宅,向霍顯低頭求情。
欺上瞞下,隻手遮天,目無尊長,無法無天……
這些詞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霍顯和霍光的罪過。
霍光固然對大漢有功,但功過不能相抵,必須要受到懲罰。
今日,就由他黃霸代替天子,代替天下官民,代替孝昭皇帝……先向這霍顯和霍光讨一個說法。
“本官先進去,兩什劍戟士先随我砸門,其餘人按剛才的吩咐依次行事,出發!”
“唯!”
黃霸領頭,兩隊劍戟士緊随其後,朝着霍宅大門快步走去。
兩個身材高大的劍戟士一馬當先,就沖到了那扇厚重的大門前,抓起那巨大的門環用力地拍打在黑色門闆上。
片刻之後,這大門“嘎吱”一聲,就從裏面打開了一條縫。
沒等開門的大奴看清外面發生了何事,那兩個劍戟士立刻将門推開了,吓得門後的幾個大奴連連後退。
爲首的那個大奴平日恐怕也爲非作歹慣了,還有霍宅大奴的積威,竟然走上來攔住了黃霸的路,還不知死活地叫嚷道:“敢問府君有何……”
話還沒有說完,黃霸一手就把天子的诏令拍在了對方的臉上,大聲朝院内吼了起來。
“天子有令,廷尉辦案,查抄大司馬大将軍、領尚書事、博陸侯霍光後宅,阻攔者殺無赦!”
黃霸吼罷這句話,又一把扯過這開門的大奴,冷漠地問道:“霍顯在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大、大将軍夫人,此刻與大将軍在、在中邸歇息!”惡奴牙齒打顫地說道。
“哼,諒你不敢說謊,走,去中邸!”黃霸說完,帶人繼續向前院沖去。
他身後那兩什的劍戟士緊随其後,門外更是響起了更加密集的腳步聲。
霍家,就在這大雪天裏,徹底破了。
……
雖然,霍光的私兵部曲多數已經被驅散或者下獄了,但整個後宅裏的奴婢人數衆多,加起來至少要有二百多人。
在這二百人當中,自然就有不少平時被驕縱慣了的惡奴。
這些惡奴目光短淺,窮兇極惡,隻覺得憋了一股窩囊氣無處發洩。
在他們那狹小的眼界中,霍光還能東山再起,霍顯還能耀武揚威。
既然如此,那麽自然要展示自己的忠心,爲自己的家主出一份力。
之前摩拳擦掌沒有機會,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當黃霸帶劍戟士從門下沖進前院的時候,就有二三十個惡奴擋在院前,手中盡是五花八門的“兵器”。
他們吱哇亂叫地罵了一通污言穢語,而後就沖了過來,大有将黃霸斬殺于院中的架勢。
黃霸輕蔑地笑了笑,隻是輕輕地揮了揮手,身後那兩什的劍戟士就拔出了劍迎了上去。
劍戟士平常配有劍和戟兩種武器,一長一短,長者在馬上使用,短者在步戰中使用。
今日不用騎馬,所以劍戟士隻帶了八面劍。
八面劍是一種比四面劍更加厚重鋒利的劍,鋼口也更好。
在劍戟士的八面劍面前,霍家惡奴手中那些臨時尋摸來的武器和燒火棍沒有太大區别。
再加上劍戟士的職責版本就是糾察捉捕不法官吏,他們正面交戰不如羽林郎,但不知道參與過多少次抄家了,對付這些暴走的惡奴得心應手。
黃霸進門之前已經有了“殺無赦”的号令,他們就更不會手下留情了,拼殺的過程中都是下死手的。
雙方交手不過片刻,那幾十個惡奴就已經躺在了血泊中——沒有一個還能動彈的。
反觀那些劍戟士,一個個面色淡漠,粗氣都沒有喘。
“何人再敢反抗,這就是下場!”
黃霸惡狠惡地扔下了這句話,就繼續帶人向中院趕去。
此刻,大門外湧入了更多的劍戟士和廷尉寺屬官吏員,氣勢洶洶而又有條不紊地向着霍宅各個角落湧去。
黃霸不用再分心,他沿着宅内的甬道七拐八拐行了半刻鍾後,終于來到了位于中院核心位置的中邸之外。
就在黃霸準備直接闖入的時候,卻硬生生地在院門口刹住了腳步,因爲院中有一個人正背對着他們站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霍光。
霍光的一個背影就攔住了黃霸,更攔住了他身後的劍戟士。
霍光應該是聽到前院的動靜,才來到院中“以逸待勞”的,所以他身上那件黑色大氅上還很幹淨,隻落了寥寥幾片雪花。
他本就身形健碩,被幽囚的這半個月時間裏,吃穿用度從未缺過,再加四處走動的機會變少,所以比原來更壯實了一圈。
此刻,霍光站在院中,猶如一座大山一般。
黃霸在被天子征聘爲門下寺司直之前,隻是品秩千石的廷尉丞,雖然也算高位,在霍光面前卻微不足道。
兩人的差距恐怕比一整座未央宮還要寬,否則黃霸也不可能因爲霍顯的幾句話,就被莫名地撤職下诏獄。
所以在霍光這座大山的陰影之下,同樣大腹便便的黃霸,不由自主就低頭彎腰,在氣勢上又輸了好幾分。
黃霸進院之前,就盤算好如何在霍光面前義正詞嚴地宣讀天子诏令,讓霍光伏法讓路,交出嫌犯霍顯。
但是現在驟然看到霍光的背影,居然一下子無從下手。
“來的是何人?”沒曾料到,先開口的居然是霍光。
“下官黃霸問大将軍安。”黃霸不得已地行禮說道。
“犬子霍禹回長安了嗎?”霍光仍然背對黃霸問道。
“禹将軍昨日已經押回長安了。”黃霸如實回答道。
“廷尉寺是否已經判了他的謀逆之罪?”霍光有些不悅地問道。
“這……尚未有定論,縣官有诏令,範賊謀逆案由丙吉來查問。”
“居然不是張安世?”
“張公要居中調度。”
“張安世,現在他應該是大将軍大司馬,總領尚書事了吧,老夫還真是沒有看錯人。”霍光言語中既有嘲弄也有欣賞。
“張公現在是大将軍大司馬,但總領尚書事并不是他,而是丙吉……”黃霸小心地說道,心中盤算着要如何切入正題。
“總領尚書事竟然是丙吉?”霍光疑惑地問道,但轉瞬又自己點了點頭道,“這樣的安排很好,免得害了張安世啊。”
黃霸不敢接話,隻能繼續等着,心中很是焦急。
“既然霍禹還沒有定罪,黃公如此興師動衆闖入老夫後宅,卻爲何故?”霍光話鋒一轉,突然發問道。
“下官今日不是爲了中郎将的事情而來。”黃霸擡眼盯着霍光的後背,小心翼翼地問答道。
“那是爲了何事?”霍光更是不悅地問。
“爲大将軍的夫人,霍顯!”黃霸心頭一松,終于算是進入正題了。
霍光身形一震,終于有所觸動,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用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黃霸。
“賤内犯了何罪?”霍光厲聲反問道,似乎要将黃霸生吞活剝了一般。
“下官今日前來,是奉天子诏令來查抄霍宅的,诏令還讓下官捉拿霍顯,關至暴室獄,望将軍莫要阻攔!”
霍光朝前走了半步,用更爲冰冷的語氣重複問了一遍:“賤内犯了何罪?”
“大将軍最好還是莫要問了……”
“黃公不給一個說法,就想這樣簡單地将賤内帶走,這可能嗎?”霍光眉眼間散發出來的殺意,竟然讓黃霸生出了退縮的念頭。
幸好來的時候,天子将此事安排好了。
“大将軍,縣官有一樣東西要給大将軍看,大将軍看完,自然就會明白了。”
黃霸說完之後,立刻從懷中掏出了幾張紙來,恭敬地遞送到了霍光的手中。
霍光接過之後,就讀了起來。
這是三份診籍,一份是張安君的,一份是蔡文嫣的,一份是——孝昭皇帝的。
外面的斥罵聲、打砸聲和哭鬧聲越來越近地湧入了霍光耳中,他卻絲毫不在意。
他看着這幾份診籍,不禁就想起了孝昭皇帝。
孝昭皇帝大行不過數月,大将軍府竟然被廷尉查抄了。
幾個月之前,霍光是絕對想不到今日這個場面的。
霍光雖然面上依舊鎮定自若,實際他已經是悲憤交加了。
心中更是淤堵着一口血,想吐又吐不出來。
今日晚些還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