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張卿何罪之有?”劉賀問道。
“舍妹安君病了,病得還很重……陛下,是微臣疏忽了……未能看護好……”張安世斷斷續續地說道。
“蔡卿上奏提到的孫女文嫣也病了,最近長安城中是有時疫流行嗎?”劉賀疑惑地問道。
“微臣未曾聽說,也沒有接到三輔長官的奏書,而舍妹的病症也與見過的時疫不相似……”
“可讓太醫看過?”劉賀問道。
“入秋以來,舍妹一直體弱有恙,太醫來看過了,開了許多湯劑調理,時好時壞,可這兩日,越發崩壞……”張安世越說越小聲,似乎在害怕。
張安世也确實應該害怕,因爲張安君不隻是他的妹妹,更是天子的婕妤。
看護不周,是要承擔罪責的。
劉賀自然不會因爲此事責罰張安世,但是他卻覺得有一些蹊跷。
因爲蔡義的孫女蔡文嫣的病情,似乎和張安君的病情如出一轍。
劉賀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今日其他的事情,要先放一放了。
“張卿平身,先進去再說。”劉賀說罷,立刻往殿内快步走去。
“唯!”張安世等人不知天子爲何突然着急,跟着走進了殿中。
幾人分别落座之後,劉賀也不說話,而是從案下翻找到了蔡義昨日的奏書,上面寫了蔡文嫣的病症。
“樊克!”劉賀說道。
“微臣在!”樊克答道。
“研磨執筆!”劉賀說道。
“唯!”樊克已經習慣爲天子代筆了,一路小跑來到天子側前的一張小案前,動作麻利地擺好了筆墨。
“張卿,将文君生病的前因後果及病狀說出來,樊克執筆記錄,不可遺漏。”
幾個朝臣仍然不知道天子爲何要這樣做,但還是不敢問,隻能靜靜地等待。
難不成天子還懂醫術?
張安世慢慢地說了起來,而樊克也在一邊記了起來。
不多時,張安世就說完了,劉賀也聽完了:他驚訝地發現,張安君和蔡文嫣所得之病的症狀簡直一模一樣!
這未免太巧合了一些吧?
劉賀不敢貿然做出判斷,就想要再讀一讀樊克所記錄的内容,看看兩者有沒有出入。
“樊克,将你所記的内容給朕!”劉賀盯着蔡義的奏書問道。
劉賀等了片刻,但是樊克卻沒有動靜。
“樊克!”劉賀有些惱怒地喊了一聲。
可是又過了片刻,這樊克仍然沒有把東西呈上來。
有些不悅的劉賀擡起頭,來看向樊克的方向,想要看看他爲何這樣磨蹭。
然而,劉賀卻看到樊克拿着紙筆,滿臉驚恐:那雙眼睛瞪得通圓,嘴巴張着都合不攏,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驚吓。
“樊克,何故如此慌張!?”劉賀質問道。
“這、這病有問題!”樊克結結巴巴地說道。
如今,樊克是劉賀的貼身侍中,劉賀所下的诏書幾乎都由他來草拟。
而且,不管是大小朝議,還是與信任的朝臣商議朝政,樊克幾乎都在場。
這體現了劉賀對他的莫大信任,所有人都知道,這小内官和那韓德一樣前途無量。
十五歲的樊克不負聖恩,一直都本份小心,從來沒有做出什麽逾制的事情。
不管在前殿還是在溫室殿,樊克大多數時候都如同一尊泥塑木偶一樣安靜:更不會像今日這樣打斷天子和朝中重臣議政。
劉賀看着樊克,張安世等人也看着樊克,非常疑惑。
“樊克,朕恕你無罪,你來說一說,這張婕妤病有何問題?”劉賀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免得吓到了樊克。
“陛下,這、這病症微臣曾經見過……”樊克顫着聲音說道。
“你可是在禦史大夫蔡義的奏書中看到的?”劉賀接着問道。
“回禀陛下……微臣沒有看過禦史大夫的奏書……”
“那是在何處見過,快快說來,莫賣關子了!”劉賀有些着急地催問道。
樊克生得瘦瘦小小,那眼睛本身就很大,如今因爲緊張而瞪得更大了,看起來像極了一隻被獵戶驚吓到的麂子,毫不安定。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親手寫下來的那些字句,似乎仍然在回憶着。
劉賀知道對方心中所想一定非常敏感,所以沒有再催他,而是和張安世等人一起靜靜地等着。
約莫是過了半片刻鍾之後,樊克似乎終于是想通了,他一咬牙,說出了一句足以讓這溫室殿化作冰窖的話。
“這張婕妤得的病……似乎和孝昭皇帝得的病一模一樣!”
連同劉賀這個天子在内,在場的所有人都如同掉到了臘月的水井中,通體惡寒。
“大膽樊克!怎可以妄議大行天子?不要命了嗎?”丙吉突然指着樊克質問道。
樊克哪裏驚得住丙吉這樣的質問,連手中的紙筆都落到了地上,整個人更是站起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天子面前。
“陛下恕罪!微臣剛才說的确實是實話,孝昭皇帝大行之前,微臣一直随侍在側,這病症微臣記得是清清楚楚的啊!”
“微臣、微臣願用自己的性命和微臣大母的性命起誓,若有半句假話,甘受、受寸磔之刑,絕無怨言!”
樊克那誠懇又堅決的态度不似作假,丙吉沒有再爲難他,而是看向了天子點了點頭。
情急之下,說出來的話最是當真,況且這樊克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張安世等人沉默了下來,都不敢說話,他們知道如果樊克所說的能坐實意味着什麽。
“樊克,朕相信你說的話,你再說說看,孝昭皇帝大行之前,都有些什麽病狀?”
“最開始,孝昭皇帝隻是咳嗽、咳痰、胸痛,和普通的的風寒并無二緻。”
“月餘之後,孝昭皇帝喘氣就不勻了、皮膚發绀,常常口渴難耐。”
“到了最後幾日,更是不停地咳血、嘔吐不止,而且還滿嘴生瘡!”
“将要大行的那幾日,就一刻不停地要水喝,仿佛怎麽喝都不夠!”
……
劉賀一直低頭看着手中那蔡義的奏書,這蔡文嫣已經開始喘氣和發绀了。
他又回想一下剛才張安世所言的張安君的病症,張安君甚至開始咳血了。
當張安世和丙吉等人還雲裏霧裏時,劉賀心中卻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入宮數月之久,這是劉賀第一次聽到有人跟他提起孝昭皇帝大行時的模樣。
孝昭皇帝的這些“病症”,劉賀實在太耳熟了:如果早一點知道,那麽早就起疑了。
是自己疏忽了此事,被曾看過的史書欺騙了過去。
後世不少坐在皇榻上的天子,都是得這個“病”死掉的。
比如說鞑清的倒數第二個皇帝,比如說西域更西之地一個長得很矮的皇帝……
這哪裏是什麽惡疾或者時疫呢,分明就是中毒——慢性的汞中毒啊!
汞就是大漢百姓說的水銀,是一種可以讓人慢慢中毒而死的重金屬。
相對于後世出現的其他毒物來說,要獲得水銀實在是太簡單了一些。
隻要把如今常見的丹砂放到甕中加熱,就可以在甕壁上刮到汞珠,收集起來存到竹筒裏去,可以保存許久。
相傳在那秦始皇的墳墓裏,就有用水銀制造的江河湖泊!
此時,知道水銀有害的人不少,但知道水銀可緻人緩慢而死的人卻不多。
而敢用這種陰毒的法子來害人的人,恐怕就更是寥寥無幾了。
下毒害人,提到這四個字,劉賀的腦海中立刻就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他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對霍家更多了幾分厭惡。
犬改不了食糞,霍顯改不了下毒!
“孝昭皇帝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劉賀這句話一出口,張安世等人的臉上全是駭然之色。
他們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在腦海中飛快地串起了許多的片段。
孝昭天子如果是被人下毒毒死的,中了同一種毒的蔡文嫣和張安君極有可能被同一人下的毒。
再反過來說,這個給蔡文嫣和張安君下毒的人,恐怕就是給孝昭天子下毒的人。
這幾個月以來,誰又最有可能給蔡文嫣和張安君下毒呢?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但是張安世他們卻一言不敢發,隻是靜靜地看着面色不善的天子:這個答案隻能由天子來說。
令他們有不解的是,明顯已經怒火中燒的天子并未立刻對此事發表看法,而是默默地從懷中拿出了一份奏書。
“樊克,你先下去,到少府去,将孝昭皇帝的診籍找來,快去快回,不可與旁人提起。”
“諾!”
“讓門外的獾從和不敬與你同去,太醫署所有人即刻起,不得離衙。”
“諾!”樊克自然領命而去。
劉賀這才将手中的奏書遞給張安世等人。
“這是霍光今日給朕的奏書,諸位愛卿先看看。”
“諾!”張安世等人看得出來天子滿眼的殺意,不敢多說一句話,立刻将霍光的奏書接了過來,細細讀着。
奏書很長,但讀起來也用不着太多的時間,半刻鍾之後,幾人就都讀過了。
“王吉,霍禹押回長安了嗎?”劉賀寒聲問道。
“回禀陛下,霍禹連同謀逆的其餘校尉軍侯已經在今日晨間押回長安了。”王吉說道。
“關押在何處?”
“霍禹關在诏獄,其餘人分關在三輔各郡獄中。”
如今,長安城大大小小的監獄都是人滿爲患,必須得要清一清了。
劉賀聽完,點了點頭,對張安世等人說出今日召他們前來的用意。
“朕今日将諸卿找來,是想與諸卿商議一番,給霍光及霍氏一個了斷。”
“如今,範明友死了,田廣明也死了,要給霍光定罪,關口在霍禹……霍禹雖殺了範明友,但必然是此次謀逆的核心。”
“可霍光的奏書你們也已經看過了,這關口不是那麽容易撬開的,朕想要問問諸位愛卿……”
“霍禹陣前斬殺範賊及脅從,霍光有十幾年輔政之功,先骠騎将軍霍去病封狼居胥的餘蔭,朕一時權益給的丹書鐵券……”
“将這些全部加上,霍光到底能不能殺,這霍氏一族能不能滅?”
“而且要殺得毫無隐患,要滅得幹幹淨淨!”
在場之人,除了王吉、丙吉與霍光沒有明确的嫌隙之外,其餘幾人都與霍光有仇。
如今天子問了他們的意見,他們一時卻給不出一個答案。
從感情上來說,他們自然想将霍氏盡數誅殺……
但是,從剛才天子列出的那些“籌碼”來看,有一些不好殺。
他們也明白,天子不是問他們霍氏該不該殺,而是怎麽樣殺。
張安世等人面面厮觑,一時竟然被問住了。
隻有那胖胖的黃霸,躍躍欲試,想要來回答這個問題。
“嗯,黃卿,你是廷尉,最熟大漢的律法,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唯!”被點了将的黃霸一喜,連忙迫不及待地将想好的話說了出來,“霍光及霍禹,說好殺也好殺,說不好殺也不好殺。”
“黃卿說得有些意思,你且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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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