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門緩緩地打開了,遠處的那支人馬也齊整地來到了城門之下。
整支人馬的主力是一千五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爲首的主将正是須發皆白的衛将軍趙充國。
和出征時相比,趙充國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但是仍然精神矍铄,騎在一匹白馬上,自有一股氣勢。
騎士們壓在隊伍的兩頭,中間押着的則是範田兩部叛軍中的校尉、軍侯、偏将和幕僚——約莫兩百人上下。
城頭上的陶安然和衆兵卒對這些叛将俘虜非常好奇,紛紛從城牆上伸出頭來,向下尋找那些被夾在隊伍當中的叛将俘虜。
他們不論身份品秩的高低,全部都已經除去了盔甲和武器,手腳也被結結實實地綁着,不少人還挂着彩,坐在馬上卻無精打采。
此刻天色還沒有完全亮起來,所以叛将俘虜們那面如死灰的表情更加明顯。
數月之前出征的時候他們有多威風,如今就有多落魄和狼狽。
當然,這當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霍禹——他比别人的待遇要稍好一些,并未被捆住手腳。
“這就是謀逆的下場,真是活該!”年輕的亭卒甲說道。
“這次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可惜都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本又有大好的前程,真是可惜了……”四十多歲的什長甲歎道。
“何止保不住性命,聽我在廷尉的一個好友說起,這些人的親眷是關的關,殺的殺,怎一個慘字了得!”亭卒乙接着說道。
“這樣最好不過,都是些狗都不如的東西,害得我等提心吊膽了許久。”亭卒甲狠狠地罵道,還脆生生地向城下吐了一口唾沫。
“自作孽不可活,大将軍保得了自己的兒子,難道會去保他們嗎?”亭卒乙有一些悲天憫人地說道。
“收聲!你還敢叫大将軍,是嫌肉夾馍不好咽,還是嫌宣酒不好飲?”陶安然忽然出口猛地呵斥道。
在模糊不清的天色中,城頭上的那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陶安然。
那說錯了話的亭卒乙更是把嘴巴緊緊地閉了起來,還用手死死地捂住,似乎害怕自再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陶安然皺了皺眉,又小心地看了看在默默進城的人馬和如臨大敵的羽林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這才擺了擺手。
他看了看這些朝夕相處的袍澤兄弟,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們幾句,讓他們莫要和霍黨扯上關系。
“昨日的《長安月報》都看了嗎?”陶安然小聲問道。
周圍那幾個亭卒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們都不怎麽識字,當然看不懂《長安月報》。
平日裏,都是下了差有空之後,才去飯肆酒肆裏聽别人“說報”——聽一次還要付十個錢的聽報錢呢。
“那上面所有的記事文都是在批霍的,批他擅權,批他不敬天子,批他與匈奴人有染,批他與霍顯淫邪……”
“那記事文裏還提到了一個新鮮的字眼,叫做霍黨!”
“霍黨?”亭卒們此刻已經聽得入了神,這些兵卒遠離朝堂,對百官公卿已經耳熟能詳的字眼并不熟悉。
“何爲霍黨?”亭卒甲迫不及待地問道。
陶安然也讀書不多,但是父輩也當過有品秩的官吏,所以讀過幾年的《論語》《春秋》。
雖然讀不透,卻足夠在這些目不識丁的亭卒面前賣弄了。
“子曰: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的意思!”
“說的就是,君子合群而不與人結黨營私,小人與人結黨營私而不合群。”
“所以這結黨自然不是一件好事!”陶安然看亭卒們還不解,索性更直白地說道,“結黨就是要謀逆!”
“原來如此!”亭卒們終于恍然大悟了,知道結黨并不是一個好詞。
“這霍黨自然就是霍光的黨羽,報上說了,霍光把持朝政多年,黨羽爪牙數不勝數,所以要将所有的霍黨都挖出來,一個不留!”
說到最後四個字,陶安然伸出手掌就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剛才還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那些亭卒頓時覺得脖子後面涼飕飕的,不由都伸手摸了摸。
“天下到底有多少霍黨,縣官恐怕也不知道,還不是長安城裏的那些府君和使君說了算……”
“我可聽說了,連給範明友後宅送菜蔬的小販都已經被打成了霍黨啦!”
“你們說話不小心謹慎一些,說不定哪一日也會成爲霍黨,到時候,一家老小的人頭,就能到這城門下去團聚了。”
陶安然說完這句話,亭卒們更是面露恐懼。
十多日之前,每一個城門都送來了十幾個人頭——都是霍黨親眷的,如今還挂在城門上呢。
想到那些已經開始發爛生蛆的人頭,再想想那血肉都被百姓哄搶一空的任宮,亭卒們更覺得害怕。
“罷了,此間無人,以後說話小心一些,免得掉了腦袋!”陶安然半吓半安慰道。
“唯!”亭卒們小心地應了一聲,再也不敢多話,各自巡邏去了。
而此時,那千餘人的人馬已經全部進城了,在羽林郎的護送下,繼續靜靜地向着長安城南趕去。
看着漸行漸遠的人馬,陶安然打了個寒顫,連忙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袍服,躲回了城樓的屋檐下。
……
辰時,溫室殿中,劉賀早早就從椒房殿走進溫室殿院中。
雖然已是深冬了,但平時這個時辰,太陽早就升起來了。
今日卻有一些反常,天上烏雲非常厚,仿佛一直沒有天亮。
劉賀來到溫室殿的門前,但是卻沒有走進去,而是背手站在了屋檐下,看着遠處翻滾的烏雲。
看樣子,恐怕又要下雪了吧,不知道這場雪會下多久,會不會一直下到過年之後。
這幾日,劉賀每日都會在椒房殿裏留宿過夜。
他沒有向霍成君隐瞞這十幾日來發生的種種,而是原原本本地将所有的細節都告訴了霍成君。
當然,其中自然也包括範家被族滅之事。
範明友共是兄弟三人,他的兩個弟弟也在長安爲官,整個家族上上下下加起來共有三四百人,全被枭首。
當劉賀将此事告訴霍成君時,霍成君并沒有流一滴眼淚,但劉賀從她的眼中仍然能看出些許憂傷。
霍成君沒有太激烈的反應,隻是讓劉賀過後能派人替自己的姐姐,日後好祭祀。
族滅隻殺十四歲的以上的成人,那對雙生子隻有十二歲,躲過了一劫。
收養在宮中自然不合适,霍成君希望劉賀能讓他們免于宮刑。
劉賀答應了這個要求。
既然選擇與天子過另一種生活,那麽霍成君隻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認清對與錯,抛除感情用事,很多事情就好過去了。
好在霍顯本就刻薄冷漠,早早就将霍成君的姐姐們嫁出去,所以霍成君與她們的感情并不親密,所以才沒有那麽難過。
隻是,親人亡故,總是難免心痛——劉賀自然也想讓此事早早結束。
當劉賀想得出神時,自己要召見的幾個朝臣走進了宣室殿前的院中。
他們看到天子站在檐下,還以爲是在等自己的,趕緊惶恐地一路小跑過來行禮。
“臣等問天子安,請天子恕臣遲至之罪!”
“你們沒有遲至,是朕先到了,平身吧。”
“諾!”幾人這才站了起來。
劉賀看到站在中間的張安世面色疲憊,似乎老了許多歲。
原本四十七八歲的人,如今雙眼紅腫,看着像是五十出頭。
“張卿,爲何看起來如此憔悴?”劉賀問道。
張安世有些驚慌,他猶豫片刻之後,才立刻下拜說道:“微臣有罪,微臣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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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