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雖然被囚禁了,但是他給天子的奏書仍然無人阻攔。
由兵卒到什長,由什長到屯長,由屯長到隊率,再由隊率到未央衛尉王吉……
第二天午時之前,霍光的這份奏書就被送到了劉賀的手中。
劉賀看着封面上熟悉的筆迹,心思微動。
看來,霍光看到範明友等人的人頭,終于坐不住了,看來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劉賀将人頭送去,不隻是爲了打消霍光所有的希望,更想看看,霍光會如何解釋霍禹“殺親自告”的事情。
如果霍光識趣,還有幾分良知,願意将霍禹所做的陰謀和盤托出,那麽倒還算是大漢的忠臣,劉賀可以讓霍家少死一些人。
這範明友等人的人頭,就是劉賀給霍光的又一個機會。
但是,當劉賀在期待中翻看霍光所寫的這封奏書時,不免又覺得一陣失望。
霍光看起來雖然願意放下手中的權勢了,但是實際上仍然不甘做普通的富家翁。
在這封奏書的第一部分中,霍光言辭誠懇地承認了自己的大部分罪行。
殿前失儀、對天子太後大不敬、識人不明、任人唯親、被範賊蒙蔽、擅殺鄧破虜……
如果做這些事情的是人,一個普通的朝臣,那早已經夠族滅十次了。
但是對于權勢滔天,曾經站在大漢帝國頂端的霍光來說,不足以治他死罪。
至少如果因此治他死罪,民間朝堂,一定會有人爲霍光抱不平——這不是劉賀要的結果,劉賀要霍家死透。
有人抱不平的原因很簡單,在這幾年的時間來,霍光的權勢超過了過往今來所有的權臣。
代天子執政、指定太後人選、指定天子人選、獨掌天下的政事……
這些事情都做了,對天子大不敬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别的朝臣做不得,但是霍光卻能做得。
然而,霍光對霍禹涉嫌謀逆的事情是隻字不提。
在奏書的第二部分中,霍光把一切罪過都推到了範明友等人的頭上,更是替霍禹等人進行了辯駁。
辯詞并無新意,隻是反複申辯霍禹等人是被範明友等人所迷惑,不得之下被裹挾進了謀逆之事中。
除此之外,霍光又提出霍禹雖然有罪,但是亦有陣前斬殺範賊及脅從的功勞,懇請天子網開一面。
而到了奏書的第三部分,霍光則開始打感情牌,曆數霍去病和自己對大漢的拳拳忠心。
雖然也是一些老生常談的場面話,卻仍然讓劉賀看到了霍光的心機。
孝武皇帝以降,軍功最盛之人當推衛青和霍去病。
二人病逝之後,孝武皇帝讓二人陪葬在茂陵左近。
後來巫蠱之亂驟起,衛氏一族盡數覆滅,衛子夫皇後之位亦被廢掉。
但是衛青和霍去病的墳墓卻并沒有被移走,仍然在茂陵旁屹立不倒。
薄恩寡義的孝武皇帝能做到這一點,足以看出他對衛青和霍去病的欣賞。
在衛霍兩人當中,霍去病的功績也許不如衛青,但是因爲英年早逝,更讓世人對他多了一份惋惜和幻想。
就像孔仲尼最喜歡的弟子,不是子路,而是顔回。
顔回有才華固然是受到孔仲尼喜愛的原因,但另一個原因則是早夭。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但是這句話反過來亦能說得通,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名将之所以是名将,都是因爲早死。
美人活得久了,自然有衰老惹人厭的那一日;名将活得久了,自然有戰敗或者功高震主的那一日。
所以,和衛青比起來,霍去病才是大漢帝國數不盡的年輕人敬佩的大英雄。
如今,霍光在給天子的這封奏書中提到霍去病,無非是想讓天子有所動容。
然而霍光不可能想到的是,未央宮的這位天子與大漢帝國所有的年輕人都不大一樣。
劉賀隻在這第三部分稍稍停留,就接着往下繼續讀去。
不出所料,霍光終于是提到了可免罪的丹書鐵券:霍光願意用丹書鐵券來換霍禹免罪。
“卿可恕三死,子孫恕一死,謀反之罪,罪無可赦。”
丹書鐵券可以免罪,但是并不能免謀反之罪。
按照霍光現在的說辭,霍禹并不是謀逆,至少不是謀逆的主犯。
再加上有陣前反正,斬殺範明友的功績,就更算不上是謀逆了。
再加上有丹書鐵券,霍禹應該能免罪。
霍禹一旦免罪,那麽霍家也就不會被連坐。
霍光的這一手好算盤打得很好,看來還沒有崩潰。
劉賀放下了這厚厚的奏書,心中并無太多的波瀾。
霍光有霍光的算盤,劉賀也有劉賀的算盤——絕不可能讓霍光遂願。
現在,長安城穩定下來了,北地郡和安定郡也已經逐漸穩定。
離過年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劉賀一定要在今年霍黨的事情徹底解決掉。
而隻有給霍光、霍顯及霍禹這幾個霍家的核心人物定罪定刑,此事才算真的落下帷幕。
再過兩日,霍禹及許多校尉偏将就會被押回長安城了,劉賀到時候必須給霍黨一個結果。
想到此處,劉賀立刻拿起了筆,要給霍光回信。
但是紙筆準備好之後,他卻又久久下不了筆。
不知道爲何,他覺得自己和霍光沒有什麽要說的了。
沉思片刻,劉賀隻在奏書上批了四個字:朕知道了。
最後,連姓名私印都沒有印上,就重新封了起來:霍光,你猜去吧,猜猜朕會如何處置你們。
“樊克!”
“微臣在!”樊克從殿門外跑了進來。
“将這奏書送還給霍光!”
“諾!”
……
兩日之後的卯時,天才蒙蒙亮,長安城北城郭橫門的城門司馬陶安然,在城牆上一邊吃着手中的餅,一邊向遠處眺望。
陶安然手中剩下的那半個餅叫肉夾馍,是長安城新近才出現的一種新的吃食。
肉夾馍要将宣餅一剖爲二,再在中間塞上剁碎的蠟汁肉,一個足足有二三兩重。
陶安然的飯量極大,整日又要在城牆上來回巡邏,很容易肚餓,但吃下一個肉夾馍,就能管上幾個時辰。
更何況,這肉夾馍的味道很是不錯,所以更受百姓的歡迎。
不隻是肉夾馍,外面那宣餅據說也是天子想出來的一種吃食。
在大漢境内,餅其實不少見,但所有的餅吃起來都很硬。
空口直接吃都難以下口,常常要煮在羹中,味道不盡人意,并不是百姓們最喜歡的吃食。
但這宣餅卻很不一樣,吃起來非常酥脆蓬松,很好下咽。
陶安然問過那些賣宣餅的人,才知道這是工官的使君,把他們召集到衙裏特意教他們的法子。
尋常的餅子揉好面直接就烤,但是做宣餅的時候,則要将柔好的面團放在陶罐中,再用幹面粉蓋住,存放一夜。
如今,宣餅不隻是可以夾肉吃,還能泡到羊湯裏去吃,又是另一種風味。
如果有人要出遠門,還可以直接帶上十幾個宣餅當做幹糧,便宜又頂餓:一個宣餅隻有三文錢,夾上肉也不過五六文錢。
陶安然把最後一口肉夾馍塞進口中,油膩膩的手在袍服上擦了擦,就開始在甬道上巡視起來,提醒守城的亭卒打起精神。
這半個月來,長安城發生了許多變故,這些變故讓百姓們人心惶惶。
陶安然雖然是秩二百石的城門司馬,可說到底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麽不同——他想不清楚爲何大将軍會卷入謀逆之事中。
他隻知道幾萬大軍虎視眈眈,長安城破那一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要不是職責在身,陶安然早就帶着自己全家老小,逃到茂陵縣去躲災了。
不過上天保佑長安城,前幾日終于傳來了消息,北地郡、安定郡和朔方郡的叛軍盡數被殲滅了。
爲首的範明友等人的人頭也已送到長安來了。
這讓陶安然這些普通老百姓都大松了一口氣。
不管仗是怎麽赢的,叛軍既然已經消弭,那麽這個年總算好過了一些。
但是,陶安然也收到了執金吾發來的命令,說是這幾日叛軍中的校尉偏将會被押回長安城,讓他們務必要打起精神來。
此刻,太陽還沒有從東邊露頭,但是天邊已露出了一點魚肚白,近處的事物已經能逐漸看清了,但是遠處的景物仍然模糊不清。
陶安然在城頭上來回巡視了一周,就重新回到了城樓的屋檐下。
當他想要坐下來歇息片刻消消食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了隐隐約約的馬蹄聲。
循聲望去,一隊人馬出現在了遠處的官道上。
還沒等陶安然看清楚這隊人馬的模樣,城牆之内也突然熱鬧了起來:一隊數百人的騎兵從城内疾馳而來,縱馬來到了城門下。
爲首的那一人陶安然認得,是新任的光祿勳王吉:那一日就是他陪天子從北城門出去,奪下中壘校尉兵權的。
“我乃光祿勳王吉,要押叛軍俘虜入城,請速速開門!”王吉喊道。
接着,就有人将尚書署下發的诏令送到了城頭上來,查驗無誤之後,陶安然不敢怠慢,連忙向兵卒發令,趕緊打開城門。
很快,在這幾百羽林郎的“虎視眈眈”之下,厚重的橫門緩緩地被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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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