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府後宅中,人人自危。
霍光到今日,已經足足被囚禁了十五日。
這十五日裏,霍光沒有邁出這後宅大門一步。
不是他不想出去,而是根本就出不去。
一百劍戟士日夜不離地守在院外,一刻不停地四處巡邏值守。
新任的執金吾安樂,爲表忠心,又再外圍派了一百巡城亭卒。
于是,這大将軍後宅就被圍得如同鐵通一樣結實了。
雖然人人自危,但是神奇的是,在經曆了這許多的磨難之後,霍光居然沒有像當年的楊敞那樣一病不起。
經過這半個月的休養,又沒有朝政來讓他煩心,霍光居然比原來又多胖了幾斤。
霍光雖然胖了,但偌大的後宅裏的氣氛卻無比壓抑。
霍顯就如同一個瘋婆子一樣,整日帶着幾個惡奴大婢在後宅中來回巡視。
她一旦發現了奴婢們的纰漏和過錯,總是要大張旗鼓地狠毒地責罰一番。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大将軍府的後宅裏,就已經被打死了七八個人。
再過一些時日,大将軍府後宅所有的水井恐怕都要填滿屍首了。
如此暴戾瘋癫的霍顯,就連霍光也要躲開幾分。
和霍顯不同,霍光的情緒還算沉穩。
因爲身爲大将軍,他知道範明友手中的七萬大軍可能帶來的改變和轉機。
就是這幾日了吧,再等等,整個長安城的局勢可能會立刻發生改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的就是霍光這樣的人:隻要有一線生機,哪怕是幻想出來的生機,他仍然不會倒下。
霍光出不了這後宅,自然也去不了别處,終日就隻能在院牆内的甬道裏來回踱步,以此來消耗打磨一些時間。
接近傍晚的時候,霍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通往前衙的那道門後——此處早已經被磚石和版築死死地封了起來。
聽說這道門封起來的那一日,前衙也是起飛狗跳,六百石以上的屬官幾乎都被驅趕出去,暫時囚禁在各人的宅中。
此刻,坐在正堂上,擔任大司馬大将軍一職的人應該是張安世吧。
張安世如今是大司馬大将軍、恐怕還任着總領尚書事一職,權力已經直追盛時的自己了。
隻是,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再過上幾日,等範明友等人率領大軍入城,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的。
就這樣,霍光一直站在這堵被封得死死的“門”後,想象着門那邊忙碌的景象,似乎又聽到城外傳來一陣陣喊殺聲……
接着,霍光的眼前又幻化出了許多畫面。
天子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自己将天子送回昌邑國,一個更加年幼的新天子在偏殿承續大統……
在這難熬的日子裏,這些畫面時時浮現在霍光的腦海中,讓他有些欣慰。
霍光還未發現,這些完全是幻想出來的畫面,早已經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确實沒有病,但是又已經病了——心病。
即使那七萬大軍真的回來了,他恐怕也不能再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了。
整整一刻鍾的時間,霍光就這樣看着那扇門,臉上則是一種僵硬而詭異的微笑。
慢慢地,他走了過去,雙手擺出了推門的姿勢,放在了版築之上。
封死的門自然不可能推開,但是霍光就這樣将手放在上面。
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奇怪。
這時,一個老奴急匆匆地跑來,顯然有急事禀報。
但是這個老奴看到霍光之後,卻硬生生地停下來腳步,不敢打擾,隻是靜靜地站在一邊,心有餘悸地看着自己的家主。
霍家馬上已經完了,這是長安城内外人盡皆知的事情,但是這大将軍和大将軍夫人卻像活在夢裏一樣,不願接受事實。
一個終日暴戾地拿奴婢們出氣,一個總是在這被封死的門後詭異地笑。
都不是什麽好兆頭。
這老奴靜靜地等了半刻鍾,終于是再也等不下去了,他隻能硬着頭皮走上來說道:“大将軍,縣官派人來了。”
霍光聽到縣官二字,先是一顫,而後神經質地一笑,才轉過身來。
難道是範明友他們的大軍到了?難道天子要來求他了?
算一算日子,範明友他們确實應該快到了。
霍光被幽禁在這大将軍府的後宅裏,一切的消息都被阻隔住了。
每一日,京兆尹會派人送來吃食,運走穢物,但是長安城裏外的消息卻是一點都傳不進來。
現在,一想到來人可能帶來了霍光最後的希望,有一些恍惚的霍光頓時就振作情形了一些。
“來的是何人?張安世還是丙吉?”霍光端着架子問道。
“回禀大将軍,不是這兩位府君,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年輕的屯長,似乎是從北地來的。”荊夫小心地說道。
北地來的屯長,那不正是範明友等人派來的嗎?
“走,讓他到正堂來,老夫現在就去見他!”
“諾!”
……
不多時,霍光就在正堂院外見到了這個年輕的屯長。
身形修長,皮膚黝黑,竟然與天子有幾分相似:乍一看,霍光還以爲自己見到的是那個狠毒的天子。
但是仔細打量之後,霍光才發現來人要比天子更年輕,皮膚也更粗糙——這是一個在北地經曆過許多風霜的年輕人。
霍光對此人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甚至沒有一點眼熟的感覺——他應該不是範明友和霍禹等人身邊最信任的親信。
“走上堂來。”霍光正襟危坐地說道。
穿甲戴盔的年輕人虎虎生風地走進了正堂,不卑不亢地站住了。
“末将韓德問大将軍安。”韓德問道。
“你是何人麾下的屯長?霍山麾下還是霍雲麾下,又或者是霍禹麾下?”霍光拿着架子問道。
“回禀大将軍的話,末将并不是這幾人麾下的屯長。”韓德冷冷地說道。
“嗯?”
“我是骠騎将軍韓增麾下的屯長。”
骠騎将軍韓增?
霍光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了韓德。
“韓增不是前将軍嗎?”
“韓将軍是縣官親命的骠騎将軍。”
“這是縣官何時下的诏令?”
“十一月十一日。”
霍光那混濁無神的眼睛猛地縮了一下,那份還沒有被幽禁完全磨滅掉的精明驟然乍現。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那份特意擺出來的自得的神情正在一點點地消失。
“是縣官派你來的?”霍光陰沉地問道。
“正是。”
“爲了何事?”霍光再次問道。
“縣官有東西要給大将軍。”
韓德說完之後,也沒有等霍光發話,自行就拿出了天子要轉交給霍光的奏書抄本,放在了後者的案上。
霍光定定地看了片刻,終于還是伸手拿起了那幾封奏書。
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東西了,熟悉而又陌生。
霍光拆開了奏書密信,一封一封地讀了下去。
過了許久,神色平靜的霍光終于将信放下了。
心中翻江倒海,卻仍然應撐着。
霍家的天塌啦!
霍家的根斷啦!
霍家的命絕啦!
如果沒有這許多日的歇息,霍光此刻根本就撐不下去,一定會昏死過去。
“縣官還有一物要末将帶給大将軍認一認。”
“何、何物?”霍光隻覺得一口痰卡在了自己的喉嚨裏,他用力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才吐出這句話。
韓德朝着身後那幾個個郎衛揮了揮手,後者将十幾個木匣從院子拿到正堂,整整齊齊地放在了霍光面前的地上。
“替大将軍把木匣都打開。”韓德冷聲下令道。
幾個郎衛面無表情地打開了木匣,然後就退到一邊去。
霍光隻掃了一眼,就看清了木匣裏的東西。
人頭!
全是人頭!
全都是霍黨的人頭!
方在正中間那個匣子的正是範明友和田廣明的人頭。
其他的則是範家和霍家兩家子侄輩或者親信。
因爲木匣裏墊了許多的草木灰,而且還是此時的天氣還很冷,所以人頭還沒有完全腐敗。
可是,仍然開始微微脹大發黑,散發出一種死亡的氣息。
這股死人的腐爛的臭氣在正堂中彌散開來,鑽入霍光的鼻腔當中,讓他陣陣作嘔。
霍光陰晴不定地看着這些人頭,竭力穩定着自己的情緒。
還好,霍家的獨苗霍禹還活着:多虧了霍顯想出的那個主意,讓自己的兒子霍禹保住一條命。
到了這個份上,保住權勢富貴已經遙不可及了,能讓霍家不絕後就謝天謝地了。
世家大族,隻要不是族滅,就有再起身的機會:霍光能早點看透這個道理,就真的還有餘地。
霍光一口瘀血湧上心頭,但是他卻不敢吐出來,隻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天子送來這兩樣東西,是殺人誅心啊。
“大将軍,匣中人頭可是範明友?”韓德質問道。
霍光看向韓德,一個小小的屯長也敢質問自己了?
但如今這個局面,他又能如何呢,隻得點了點頭。
“從左到右,可是……”
韓德不帶絲毫情緒地逐個念着名字,霍光隻能在沉默中不停地點頭。
十幾條人命,十幾個人頭,也就是一眨眼的時間。
“霍雲和霍山仍在潛逃,是不是确實不在其中?”
霍光又點了點頭。
“既然大将軍辨認無誤,那末将就暫且告退了。”
韓德說罷,仍然不等霍光說話,就命人收走人頭,轉身離開。
霍光定定地看着剛才擺放人頭的位置,面色是越來越黑,終于,他控制不住了,一口血噴了出來,又一次栽倒在正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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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