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霍光居然從懷裏拿出了一份诏令。
“太後有懿旨……”霍光故意擡高了聲音說道。
劉賀一愣,禹無憂一直都在長樂宮,爲何沒有向自己透露一點消息。
更讓劉賀覺得意外的是,上官太後竟然真的寫了一道懿旨給霍光。
這半年來,劉賀自認爲他與上官太後有堅實的互信基礎,從未想過對方會背叛自己。
難道,上官太後發生了不測,已經被霍光掌控住了?
但如果真是這樣,劉賀不可能聽不到一點風聲。
但劉賀看着霍光手中的懿旨,心中覺得不妙。
在這勢均力敵的時候,太後的懿旨會成爲霍光手中的利器!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霍光就是用上官太後的一道懿旨拉開那廢帝的大戲的。
這就是漢朝和後世王朝最大的不同,君權雖然已經至高無上了,但是卻沒有到獨斷專橫的時候。
君權仍然要受到相權和後宮太後的制約。
尤其是後者,在大漢帝國的政治體系當中,位置非常高,甚至要隐壓天子一頭。
“太後有懿旨,老臣請陛下接旨。”霍光看到天子沒有動作,于是又說了一遍。
劉賀可以立刻宣布那懿旨是矯诏,但是上官太後就在長安城的長樂宮裏,他躲過了這一道懿旨,還會有下一道的。
說不定此刻上官太後就在殿外,随時準備進宮來廢帝。
劉賀心中非常憤怒,他善待上官太後,而且給了她足夠的尊重和保護。
在昨夜那最危急的時刻,仍然想着要派人去看護,從來沒想過一勞永逸地消除這個“隐患”。
但是上官太後居然還是背叛了自己,這到底是爲了什麽?
難道霍光給了上官太後不能拒絕的好處?
可上官太後還有什麽想要的呢?
這些問題接二連三地湧入劉賀的腦海中,讓他一時理不清頭緒。
但是,如今的局面不容許他想太多了:天子不接太後懿旨,幾乎等同于臣子不接天子诏令啊。
那是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甚至留下話柄的罪名。
沉思片刻,劉賀不甘心地在皇榻旁跪了下來,說道:“朕謹聽太後懿旨。”
劉賀用了一個聽字,留下一些餘地。
“皇帝即位以來,雖有小功薄德,然言行癫悖孟浪,驕躁不定,貪圖虛名,中傷朝臣……”
“先聽信蔡義之讒言,妄改孝武皇帝之祖制;後傷征北将士之心,以至引起北地大亂……”
“所犯之錯曆曆在目,實屬觸目驚心,爲保大漢江山穩固,匡扶社稷不倒,輔佐天子執政不咎……”
“吾特下此懿旨,責令皇帝一下誅蔡诏,二下撫範诏,三下罪己诏,四下還政诏……”
“唯有如此,方能再鑄聖明,皇帝亦無愧于劉氏列祖列宗!”
劉賀低頭聽着,這簡直就是霍光剛才說的那些話的翻版。
這哪裏是要劉賀還政,簡直就是在爲廢帝做提前的準備。
“陛下,請接太後懿旨吧。”霍光再次催促着。
此時,整個前殿裏是格外安靜,沒有一丁點的響聲。
剛才還躍躍欲試想要站出來的張安世等人也沒有了聲響。
不是他們怯懦,實在是雙方的差距實在太遠了:三公九卿綁在一起還能與太後懿旨相抗衡。
而如今沒有天子的支持,他們區區幾個九卿,又怎麽可能站得出來。
劉賀仍跪在地上,屈辱的感覺越來越強,他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迫不得已下跪,就在這前殿裏。
而跪的正是孝昭皇帝和上官太後。
沒想到,今日跪的也是他們。
“陛下不接太後懿旨嗎?”霍光多了幾分得意。
霍光也不想鬧到今日的地步,眼前那跪在地上的天子确實不錯,有幾分孝武皇帝和孝文皇帝的影子。
如果對方乖乖聽話,再耐心地等個幾年,等霍成君誕下了皇嗣,等霍禹成爲名副其實的大漢柱石……
霍光自然會還政給天子。
到時候,有霍氏這忠心不二的外戚作爲朝廷的柱石,大漢的局面不就越來越好了嗎?
外戚才是皇權真正的支撐,這麽簡單的事情,爲什麽天子就看不懂呢?
又或者說,天子看懂了,但就是不願意和霍氏“合作”。
不管怎麽說,都怪不到霍光的頭上了。
“陛下,請接太後懿旨。”霍光第三次說道。
劉賀被逼到了角落,但是他仍然不打算就這樣把這個虧咽下去。
他一旦接旨,那麽就要按着上面所說,自己恐怕會先被囚禁在未央宮裏,等着被廢掉,接着滾回昌邑,最後死在海昏侯國。
“今日,朕不接太後的懿旨。”劉賀站了起來,似乎毫無波瀾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嗯?陛下要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嗎?”霍光質問道。
“太後……”
“太後進宮,臨朝!”
劉賀本想冒險說太後不懂朝政,但是他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殿外谒者的喊唱聲給蓋了過去。
“太後進宮,臨朝!”
“太後進宮,臨朝!”
和剛才霍光上殿前的情形一模一樣,這聲音也由遠及近,由小到大,越來越清晰地傳到了前殿裏。
情形變化太快,霍光、劉賀和群臣都有一些散神。
今日的這前殿未免太熱鬧了,站在大漢帝國最頂端的人竟然都來了。
大約過了一刻鍾之後,太後的儀仗從前殿下的階梯上緩緩地露出了頭。
盛裝之下的上官太後被婢女内官和侍衛簇擁着,看起來更顯得嬌小。
劉賀看到了持劍在她身側護衛的仍然是禹無憂和昌邑郎,更是疑惑。
明明沒有受到霍光的脅迫,爲何還要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呢。
難道自己看錯了上官太後?
這比自己要小許多歲的少女,難道是一個不甘于平淡,并且醉心于權術的人嗎?
劉賀雖然有疑惑,卻仍然恭敬地拜了下去,說道:“朕謹問太後安。”
所有的朝臣,連同霍光在内,也匆匆站起來,有些慌亂地對着門外的太後拜了下去。
“臣等敬問太後安。”
時隔數月,上官太後那單薄的聲音再次在前殿中響了起來。
“皇帝平身,大将軍平身,衆卿平身。”
“諾!”
一衆扈從停在了殿外,上官太後在婢女綠萍的攙扶下,走進正殿,登上玉階,坐在了皇榻上。
今日沒有提前準備,所以玉階之上隻有一個皇榻,身爲天子的劉賀就隻能站在一邊了。
剛才上官太後一路走來的時候,劉賀很想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一些暗示,但卻一無所獲。
上官太後的眼中就像沒有天子這個人一樣,對他詢問的眼神熟視無睹。
難道是怕一道懿旨不夠,所以要親自出馬?
“大将軍,這朝政議到何處了?”上官太後清冷地說道。
“太後懿旨已經念過了,但是……”霍光刻意停了半拍,然後才看着天子說道,“但是天子不接太後懿旨。”
“我想看看那懿旨,大将軍呈上來吧。”上官太後接着說道。
霍光不解,但還是将懿旨交到了侍女綠萍的手中。
上官太後看了看懿旨,突然問道:“大将軍認爲天子該不該接這懿旨?”
“此乃太後親筆所寫的懿旨,大漢曆代天子更是仁孝之人,陛下隻要還認自己是劉氏子孫,就應該接旨。”
霍光站在殿中,所以要昂着頭才能看到天子和太後。
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比天子和太後還要高上一截,他不禁開始憧憬重新接管朝政的那一刻了。
早知道如此,就應該聽霍顯的話,讓範明友等人早點回長安來。
那樣一來,還能省掉中間的許多的波折。
然而,當霍光沉浸在這不切實際的幻想當中時,上官太後開口說話了。
“大将軍說的這幾句話,有一處說錯了。”
“老臣鬥膽一問,老夫哪裏說錯了。”霍光隻當上官太後是在以退爲進,也要跟着斥責天子幾句。
“大将軍說這是我親筆所寫的懿旨,單是這一句就說錯了,因爲我從未寫過這樣的一道懿旨。”
上官太後朱唇輕啓,說出的這句話輕飄飄的,猶如一片上好的缣帛,微風輕吹就會飛舞起來。
但卻又像是投入小潭中的巨石,在這壓抑的朝堂中掀起了一陣巨浪。
一波三折,形容今日的朝議再合适不過了。
霍光僵在原處,他盯着自己的外孫女,先是疑惑,而後就是不可抑制的震怒,心中湧起了一股殺意!
而一邊的天子也面有疑雲地看着上官太後。
不過,劉賀很快就明白了。
今日,這上官太後狠狠地捉弄了一番霍光,讓此刻的霍光徹底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劉賀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未央宮拜見上官太後的場景。
那時候,上官太後恐怕想要的就不隻是自保,還要看着霍家這棟大廈倒塌。
今日,是霍氏的葬禮,上官太後怎麽可能不來幫幫場子呢?
他爲自己剛才的腹诽感到羞愧,自己不應對政治盟友産生懷疑。
此刻,自己應該退倒一邊去,讓上官太後來享受這等待已舊的時刻。
“太後此言何解,這懿旨可是太後親筆所寫!”霍光朝前走了一步,震愕而憤怒地說道。
“大将軍說這懿旨是我親筆所寫,可我分明沒有寫過……”
“我有沒有寫過這樣一道懿旨,難道自己會不知道嗎,我又不是癫悖之人。”
上官太後說得非常老練,不知道已經在心中将此事預演了多久。
今日還有一章,大概九點的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