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有诏,範明友及田廣明等人在北地郡靈武縣起兵謀逆,大逆不道……”
“範緩、霍封與之有私交,故令由未央衛尉王吉暫率中壘校尉,範霍二人即刻返回長安城宅邸,無诏不得出城!”
诏令一念完,衆人皆驚恐。
範明友等人沒有直接給範緩等人來信,所以後者對靈武城下所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雖然這兩人也都是“佐君盟”的成員,但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北方發生了這樣的大事。
他們伏在地上,很不知所措地偷偷與對方交換着眼神,似乎在商量下一步要怎麽辦。
“範緩、霍封,你們不接天子的诏令嗎?”王吉冷漠地說道,“難道真與範明友等人是同黨,也要起兵謀逆不成?”
範緩和霍封沒有多餘的動作,反而是他們身後那些君侯和屯長們有一些恐懼,大部分都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
王吉暗喜,看來這中壘校尉當中也還有忠臣在。
“王府君,你可有虎符,本将要查驗?”護軍使者霍封直身說道。
“虎符就在此處,霍公可将另一半虎符拿出來合符。”王吉從懷中拿出了一半虎符說道,“此事幹系重大,諸位君侯屯長亦可起身查驗!”
“諾!”連同範緩在内,在場拜倒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看向了王吉的手中。
當他們在王吉的手上看到一半虎符,縱使還沒有合符,對天子诏令中的話,又信服了幾分。
霍封自然也是看到了的,他心中暗叫不妙,實在不知要怎麽辦。
此刻,霍封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示,亦不知該如何處置,總不能不合符就直接說這虎符是假的吧?
“嗯?霍封,你爲還何吞吞吐吐,難道真想謀逆不成?!”王吉再次逼問道。
霍封被逼得不得已了,他隻得慢吞吞地走到王吉身前,将王吉手中的左符接過來,又從懷中拿出了右符。
頃刻,兩瓣虎符合在了一起,嚴絲合縫,沒有分毫差池。
裏面的榫卯對得上,外面的銘文也對得上。
“如何,這虎符可能合上?”王吉又挑釁地說道,“如果合符無誤的話,那霍将軍就将這虎符還給本将吧。”
霍封回頭看了看範緩,也沒有從後者那裏得到任何的命令,他隻得将虎符雙手呈上,交還給了王吉。
合符之後,這完整的虎符會留在王吉手中,作爲調兵的憑證。
按照成制,天子很快會派人來取走其中一半帶回尚書署,以此作爲對王吉的牽制。
“本将手中有天子诏令,虎符亦能對合上,範緩、霍封兩位将軍,請伱等遵诏回長安去吧。”
這最後的關頭,範緩終于不打算保持沉默了。
他不能就這樣白白地交出中壘校尉的兵權,否則日後要如何向大将軍交代呢。
“王公且慢,诏令無誤,虎符亦無誤,但是你可有大将軍的手令?”範緩攔在了王吉的馬前。
“正是,中壘校尉乃北軍之首,軍權怎能如此草率地交出?”霍封也跟着嚷嚷道。
霍封今年不過四十歲,範緩則有四十五歲,所以在随機應變上要老辣得多。
王吉早已經算好了他們會這樣說了,也想好了應對的話術。
“你們二人是說縣官變動這中壘校尉的兵權,還要大将軍同意?”
“難道你等不知天子已經親政了嗎?”
“還是說你等明知天子親政,卻仍覺得大将軍的地位要比天子的高?”
“又或者是與大将軍有私仇,所以要陷大将軍于不仁不義之中?”
王吉這一連三問,邏輯層層遞進,合在一起就是誅心之論,完全堵死了範霍二人狡辯的可能。
範緩和霍封雖然沒有讓開王吉面前的路,但是爲難和慌張又多了幾分。
這三個問題他們是一個都答不上來,或者說一個都不敢答。
王吉冷笑,不打算再和他們廢話了,直接越過他們,向他們身後的那些君侯屯長喊了起來。
“中壘校尉麾下衆君侯屯長聽令,本将手中有虎符和诏令,是縣官親命的中壘校尉王吉。”
“本将有令,範緩、霍封抗诏不尊,立刻捉拿二人,押往诏獄,等候發落!”
王吉一聲令下,三個君侯和半數以上的屯長隻遲疑了片刻,就抽出了腰間的環首刀,準備向範霍二人動手。
範緩看到局面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當下也就顧不得其他的了,拔出了寶劍,怒吼道:“我看誰敢動,都不要命了!?”
他這一聲令下,其餘的兩個君侯和少數屯長也亮出了兵器。
至于出來搖旗呐喊的那二百材官,隻能在原地面面厮觑,不知道該幫哪一邊。
一時之間,場中的局勢就緊張了起來,亂戰一觸即發。
王吉想向身後的羽林郎發信,卻不敢離開此處;範霍二人想逃回營壘負隅頑抗,可也不敢轉身。
于是,這份緊張逐漸就變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僵持。
當王吉将手移到劍柄上,想借人數上的優勢,直接拿下範霍二人的時候,東邊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車馬鈴的聲音。
不多時,一隊由五六十人組成騎兵從夜幕中沖了出來,轉眼來到當下,将雙方團團圍住。
範緩和霍封先是一愣,但是當他們看清那些騎士盔甲上的戳記時,眼中露出了狂喜。
“是大将軍!大将軍來了!”
沒想到,這騎兵竟然是霍光的私兵部曲,那來人自然是霍光!
王吉心中覺得不妙,他的氣勢壓得住範緩和霍封這樣的小角色,但卻壓不住霍光啊。
霍光的威信很高,對漢軍的掌控已經成爲了一種慣性,甚至可以超過虎符和诏令。
“快去送信!”王吉急忙向身邊的什長低聲喊道。
這什長反應極快,但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前路立刻就被擋住了。
王吉眼看不能給後方的天子送信,頓時心急如焚。
如果讓霍光先控制此間的局面的話,那麽天子後至,恐怕也進不了中壘校尉的營門了。
昔日,周亞夫的細柳營不就讓将孝文皇帝堵在營外嗎?
在這勢均力敵的時候,看的就是誰能搶占了先機。
王吉心焦,而範霍兩人則得意。
想不得意都難啊,因爲他們的大靠山馬上就要到了。
在如今的大漢,有哪支兵馬敢在大司馬大将軍面前造次,有哪個将軍敢在大司馬大将軍面前擺譜呢?
約莫過了半炷香,又有幾個騎士從黑暗中沖出來。
爲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将軍霍光。
冷面而來到地霍光約束住胯下的戰馬,從容不迫地停了下來,接着就緩緩地走進了混亂的人群中。
不管是哪一邊的人,都向霍光投來了敬畏的目光。
尤其是範緩和霍封,更是是像看救星一樣看着霍光。
雖然自己是衆人矚目的焦點,但霍光的眼中卻沒有看向任何人。
他都記不得自己多久沒有離開長安城了。
在這長安城裏,他看似是至高無上的所在,可以掌握這城中所有人的命運,但這長安城又何嘗不是一個巨大的籠子,将他死死地困在了籠中呢。
霍光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天空,已經是子時了。
那像眼睛一樣的月亮被一片不知何處而來的烏雲遮住了,所以那滿天的星宿猶如一條銀河,從天而洩。
他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美景了。
自然就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在關東郡國遊曆的時光,真是令人懷念啊。
不過,霍光的這份少年時代留存下來的多愁善感并未持續多久,在這銀河之下,他還有一場紛争要解。
“大将軍,未央衛尉王吉私竊虎符,傳矯诏奪我等兵權,等同謀逆,大将軍洞若觀火,定要将他下到诏獄中,嚴刑拷打!”
範緩現在支愣起來了,跪在霍光的馬前來了個惡人先告狀,他一口氣将剛才的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但也稍稍潤色了一番。
把诏令說成“矯诏”,把虎符說成“竊符”,已經絲毫不顧臉面了。
王吉一臉鐵青,冷眼地看着範緩手舞足蹈的“表演”。
就差一點點,沒想到霍光居然來了。
“大将軍,縣官的诏令在此,蓋了縣官的私印和傳國玉玺,怎可能有假?”
“如果大将軍不信,自然可以來查驗!”
霍光沒有去接王吉遞過來的诏令和虎符,因爲隻要看過,他也不得不認。
“老夫不用看,這自然是真的。”霍光平淡地說道。
在搖擺的燈火之下,霍光被美髯遮去一半的臉面看得有些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喜是怒。
但是他的這句話反倒讓範緩和霍封摸不着頭腦,大将軍到底是站在哪一頭的?
“那大将軍現在的意思是,下官調兵的手續并無不合成制的地方?”王吉再次問道。
“王公既有诏令又有虎符,自然符合調兵的手續。”霍光仍然是不動聲色地在馬上說道。
“既然如此,大将軍可否讓開一條路,讓本官進入這中壘校尉,接管大營?”王吉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次,霍光的回答終于出現了片刻的遲疑。
但是最終,他還是給出自己的答案。
“今夜,老夫也收到了北地郡送來的軍情,所以才趕來這中壘校尉的大營穩定軍心……”
“縣官雷厲風行,自然有明君的風範……”
“但——縣官畢竟剛剛親政,恐怕不知臨陣換将可能帶來的惡果……”
“老夫身爲大司馬大将軍,自然應該從旁勸阻,所以這中壘校尉一職還是先由範緩繼續擔當吧。”
霍光繞了那麽大的圈子,關于北地之事更說得語焉不詳,但是到了最後總算圖窮匕見了。
“縣官的诏令上寫得清清楚楚,由本将接任中壘校尉一職,大将軍難道要抗旨嗎?”
“王公啊,縣官還年輕,雖果斷迅捷,但難免聽風便是雨,度遼将軍是不是謀逆尚無定論,如何能如此大張旗鼓換将呢……”
“老夫今夜在此,可以爲範緩和霍封做保的,他們都是大漢的忠臣,不管範明友是否謀逆,他們定然不會有謀逆之心的。”
霍光說得慢條斯理,不管他如何裝飾自己的措辭,合起來就是三句話。
诏令不接,霍黨要保,軍權不交。
“說來說去,大将軍都是要抗诏了?”王吉沉聲反問道。
“嗯,王公非要這樣說的話,老夫就不否認了,權當老夫倚老賣老,抗一次诏吧。”
霍光說完之後,王吉看到營中的兵卒正源源不斷地開出來——想來霍光剛才趁亂派人去調兵了。
範緩和霍封看到局勢已經倒向了己方,頓時變得趾高氣昂起來,滿臉嘲諷地看着王吉,更流露出一種殺之而後快的意思。
“王公倒也不用擔心會受此事的牽連,待今日天亮之後,老夫會在朝議上向縣官跪請,奏明此事,縣官也會同意老夫的看法的。”
氣急的王吉還想再出言再辯駁一番,但還沒等他開口,那些跟在他身邊的不起眼的昌邑郎中,傳來了一個盡是譏諷的聲音。
“那大将軍此刻便跪下吧。”
在場的兵卒很多,這聲音并不響亮,衆人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何人在說話。
可霍光還是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在那十幾個騎士當中來回穿行,想要找出那膽大妄爲之徒到底是誰。
還沒等他找到這罪魁禍首,那不知死活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大将軍爲何還不跪下?”言語當中又多了一絲挑釁。
未見其人,先爲其聲,讓霍光更加不悅。
他終于忍不住了,震怒地說道:“是何人在說話?”
霍光原以爲那人不敢答話,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站在角落的一個騎士拉了拉缰繩,走到了衆人的面前。
這騎士在霍光等人疑惑的眼神中摘下了自己的鐵盔,一張瘦削清秀的臉龐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這不是當今的天子嗎?!
天子爲何會在此處?
不隻是霍光等人疑惑,就是王吉也在疑惑,天子不是在後隊的車仗中嗎?
“仲父,你說今日朝議上會向朕跪請,奏明此事……”
“朕就在此處,那仲父也不用等到天亮了,現在就來上奏吧。”
原來,劉賀既然決定要“以身入棋局”,又怎麽可能躲在後面袖手旁觀呢?
他早就換上了昌邑郎的盔甲,混在自己給王吉調用的昌邑郎中。
沒想到,這一手冒險的落子,居然真的屠掉了霍光這條“大龍”。
此刻,霍光看着天子那冷峻的臉,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他萬萬沒有想到,天子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裏。
他心中一驚轉而一哀,那龐大的身軀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除非——他霍光敢當衆弑君,否則這中壘校尉的兵權,他是保不住了。
當衆弑君,霍光幹不出這樣的事情。
這何止要成爲天下讨伐的對象,恐怕連他兄長在茂陵旁的墳墓都會被刨開,然後挫骨揚灰。
天下弑君者不少,但當衆弑君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昔日崔杼弑其君,也要在高牆大院之内啊。
霍光想不到古往今來有哪個臣子,敢做這樣歹毒的事情。
“微臣王吉,不知陛下駕到,請陛下恕罪!”
王吉第一個跪了下來。
接着跪下的就是那十幾個昌邑郎。
再往下是那些忠于大漢的軍侯和屯長。
瞬息之間,大将軍霍光在天子持續的逼視之下,終于也下了馬,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
霍光都已經退縮了,那麽其他人就更不敢托大。
範緩和霍封頹喪地跪了下來。
忠于他們的軍中爪牙跪了下來。
那些不明所以的兵卒未跪了下來。
如大江大河的浪潮一般,由近到遠,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
這北軍大營前的空地上,連同營壘之上,一時間就隻剩下劉賀還坐在馬上了。
最後,仍然由王吉領頭,所有人齊刷刷地喊道:“臣等問天子安!”
山呼海嘯,在這夜間更加清晰可聞。
向來對老臣都很敬重的劉賀這次并未急着讓霍光站起來,而是先派人去調一裏之外的郎衛們前來。
直到劉賀聽到了那陣陣的馬蹄聲之後,他才重新看向了伏在地面上的霍光。
“仲父起來吧,此時已是子時,夜已經深了,有什麽事情在明日朝議上說吧,你且回府去,此間由朕來處置。”
這是逐客令,更是催命符。
霍光哪裏願意站起來呢?
“陛下,老夫……”霍光還想要再辯解一番。
“仲父!”劉賀突然再次提了聲音,将霍光的聲音完完全全地壓了下去。
“仲父不會不知道此刻在北地郡率軍謀逆之人是誰吧?”
“如果仲父忘了,那朕倒是可以提醒一下仲父!”
“是度遼将軍範明友,你的好女婿,朕的好姐夫!”
“朕知道仲父是心系朝政,才深夜前來這中壘校尉,想要穩定局面!”
“但此事與霍家有莫大的牽連,仲父最好還是莫要插手了。”
“就算朕知道仲父忠心耿耿,但是天下人恐怕也會說,仲父是要合範明友等人裏應外合!”
天子冰冷的聲音從馬上傳過來,被這晚上的寒風一吹,更讓人覺得冷漠和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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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