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有變,今夜長安城恐有人作亂,本官将奉天子之命暫代執金吾,如遇不從,汝等爲本官殺之!”
“唯!”這一聲應答響徹雲霄,驚得四處闾巷裏的細犬都跟着狂吠了起來。
“出發!”說罷,安樂和簡寇立刻翻身上馬,率領這三百步卒,向位于尚冠裏的執金吾的府衙疾行而去。
這一路上,安樂他們遇到了不少巡城的亭卒,蓦地看到夜幕下出現這樣一支隊伍,亭卒們都會上來查問。
巡城亭卒由執金吾統轄,遇到突發狀況定然是要向執金吾通報的,爲了避免節外生枝,安樂将他們全部捆押了起來。
要不是簡寇從旁勸阻,安樂本想就地處死他們,扔在角落一了百了的。
尚冠裏離北阙甲第不過四五裏,這三百明光卒雖然多是不騎馬的步卒,卻也花不了太多的時間。
不到兩刻鍾,安樂就率領他們來到了執金吾府衙外,将此處團團圍住。
因爲執金吾掌管的巡城亭卒日夜都要巡防,所以夜間也不是有屬官在衙内值守的。
守在衙外昏昏欲睡的亭卒們,突然看到這殺氣騰騰的大隊人馬,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全部都愣住了。
隻有一兩個機靈亭卒逃進衙裏去禀告。
安樂也不勸阻,他騎在一匹青黑大馬上,既不急着進去,也不下馬。
能不殺就不殺,要殺就殺得幹幹淨淨。
“簡寇,再調一屯人馬,分爲兩隊,堵住此處兩邊的官道,任何人不得靠近。”
“唯!”
安樂看了看行伍齊整的明光卒,又看了看那些吓得面如土色的巡城亭卒,非常暢快。
來長安幾個月了,不知道看了多少人的冷臉,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窩囊氣。
這積攢下來的怨氣,在這一刻一掃而空了。
安樂突然對“官場”“仕途”“權力”有了更深的一層領悟。
什麽是權力了,不是大印,不是名聲,而是天子的信任。
這一刻,天子信任他,那他就有無上的權力——哪怕品秩地位都高于他的九卿,也如同蝼蟻一般不起眼。
這種大權在手的感覺,令人神魂颠倒,令人欲罷不能,是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的安樂從未體會過的。
他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當好這天子的爪牙。
志得意滿的安樂還不知道,自己打擾了蘇昌的好事。
剛才,蘇昌正要和如夫人颠鸾倒鳳,所以當屬官慌慌張張地跑進後宅,将安樂來訪之事禀告于他時,他是又氣又惱。
穿上袍服,也顧不得去哄如夫人,就面色鐵青地往前衙趕來。
蘇昌不知道的是,這屬官也許是驚吓過度,竟然忘記禀告府外有三百明光卒的事情了。
所以當蘇昌怒氣沖沖地來到前衙門外,打算訓斥左馮翊出出惡氣時,反而被那氣勢洶洶的明光卒驚得不知所措。
衣衫不整的蘇昌看了看騎在馬上的安樂,又看了看旁邊一臉煞氣的簡寇,心中湧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但蘇昌并未再往深處多想,隻當是左馮翊地界上的什麽賊人逃過了界,這安樂想在天子面前邀功,才大張旗鼓地越界抓人。
蘇昌在出任執金吾一職之前,曾當過一任的京兆尹,也曾經爲了拿人越界行事,所以自認爲看穿了安樂的小心思。
他知道安樂的後台是天子,但是他畢竟是九卿,更是霍光的親信,所以想清楚之後,對安樂并無忌憚。
蘇昌理了理自己的袍服,不知死活地來到了大門外,眯着眼睛盯着馬上的安樂看了許久,表情則是越來越難看。
等臉上的憤怒堆足了之後,蘇昌才往前幾步,跨出執金吾府衙的大門,滿臉陰鸷地說道:“安樂,你可知道這裏是何處?”
“下官當然知道,此處不就是京兆尹所管地界——執金吾的府衙嗎?”安樂也不陰不陽地回道。
“既然知道這是京兆尹的該管地界,又知道是執金吾的府衙,你這左馮翊深夜帶兵前來,興師動衆,卻又是什麽居心……”
“更何況,本官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陛下可是讓你去職留官的,難道你是要抗旨謀逆嗎?”
平日裏,這蘇昌在霍黨當中最不起眼,甚至不敢在大将軍府長史陳萬年面前端架子。
但是,這不意味着蘇昌沒有官威或者平易近人。
色厲内荏,欺上瞞下,是許多身居高位之人的本領和通病。
安樂其實與蘇昌是同一類人,所以知道對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
“蘇公言必稱天子,看起來還真是我大漢一等一的忠臣啊……”
安樂不冷不熱地說完這句話,卻将話鋒一轉,突然發難道:“執金吾蘇昌接旨,縣官有诏令給你!”
接着,安樂就将天子的诏令亮了出來。
自從宣紙誕生之後,所有的天子下發的诏令,封面都是黑底赤龍雲雷紋,非常顯眼。
所以蘇昌一眼也就看出此物是什麽了。
此刻,他心中雖然仍有不滿和疑惑,但也不得不跪了下來。
“微臣執金吾蘇昌恭迎天子诏令。”
“朕得密報,度遼将軍範明友、祁連将軍田廣明、虎牙田順在北地郡起兵謀逆,膽大妄爲,罪無可赦……”
“執金吾蘇昌與範田等人交往甚密,有串通謀逆之嫌……”
“故由左馮翊安樂暫代執金吾一職,蘇昌幽于後衙,等待發落!”
蘇昌雖然對霍光忠心耿耿,卻暫時還沒有被範明友和霍禹納入“佐君盟”,自然不知道他們已經膽大妄爲到了這個地步。
可是,他畢竟是九卿,更久居長安,對朝堂上的風向把握得很準,更有敏銳的嗅覺。
蘇昌心中隻有短短一瞬間的猶豫和遲疑,就馬上清醒了過來。
範明友和田廣明他們是不是真的謀逆造反,也許還沒有定論。
但是有定論的是,天子今夜恐怕是要對他們這些霍黨下手了。
那……大将軍知道此事嗎?大将軍有沒有對策?
蘇昌是大将軍霍光一手提拔起來的執金吾,他此刻應該做些什麽呢?
難道要坐以待斃嗎?
蘇昌跪在地上,内心非常矛盾,他怕大将軍,可現在也有些害怕天子。
如果有得選的話,他當然願意相信在朝堂上經營了二十餘年的大将軍。
可是此時此刻,這天子诏令就在他的面前,他不接诏的話,豈不是公然抗旨不遵?
這樣一來,萬一日後天子和大将軍又像以前那樣和好如初,自己豈不是會被推出來當替罪羔羊?
夏侯勝、任宮和樂成這些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他的眼前啊!
正當蘇昌滿頭是汗地跪在地上,不知道該不該接這天子诏令的時候,一匹快馬沖破了明光卒在官道上布置下來的防線。
一人一馬,就來到了執金吾的門前——來人正是霍光派來送信的使者。
這送信的使者倒也還算機靈,剛才就看出了當下局勢的危機,自作聰明地猜了所送的密令可能與當下的局勢有關。
他爲了獲得大将軍先前許諾下的封賞,二話不說,翻身下馬就将密信呈到了蘇昌的面前。
并且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大将軍有命令給執金吾蘇府君!”
蘇昌如獲大赦,這大将軍的命令來得正是時候。
大将軍一定知道這長安城到底發生了什麽,蘇昌隻要看了這密令應該能找到出路!
蘇昌也顧不上還有一道天子的诏令沒有接了,他連忙搶過那封信,展開讀了起來。
短短一瞬之間,蘇昌的臉色由憂到喜,又由喜到驚。
信中隻有寥寥數語,并沒有提到範明友和田廣明的事情,更沒有提到天子。
大将軍隻是讓蘇昌忠于職守,謹防今夜有賊人作亂。
果然,大将軍料事如神啊,竟然猜到有人要作亂,這作亂的賊人不就在眼前嗎?
不管安樂手上的诏令是不是天子發的,都比不上大将軍的命令有說服力。
天子雖然親政,但哪裏有大将軍的威望高呢?
想到這裏,蘇昌得意地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看着安樂。
安樂自然也感受到了蘇昌前後的變化,他知道霍光那道密令中,一定寫了和天子诏令相悖的内容。
天子猜得沒錯,霍光一定會負隅頑抗。
狹路相逢勇者勝,天子說過的這句話在安樂耳邊不停地回響着。
“蘇昌,你爲何不接诏,難道真的是想抗诏謀逆不成?”安樂按劍說道。
“安樂,我手上有大司馬大将軍的手令,此令讓本官盡忠職守,提防有賊人作亂,我看這賊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安樂吧!”
“你……”安樂還想要說話,但是他沒有想到居然又被老謀深算的蘇昌搶先一步。
“衆兵卒聽令,我乃執金吾蘇昌,大将軍手令在此,左馮翊假傳天子诏令,圖謀不軌,擒其者受千金之賞!”
這是蘇昌的高明之處,他根本沒有試圖去說服安樂,而是擡高了聲音,直接向己方和對方的亭卒高聲喊了出來。
大将軍的威望壓服不了安樂,但是卻能壓服一衆亭卒——在這些粗鄙之人的眼裏,大将軍的威望更高,也許比天子還要高。
果然,蘇昌喊完之後,守在執金吾門前的那幾十個巡城亭卒立刻精神了起來。
他們長槍平放,刀劍出鞘,大有真的要将安樂斬于馬上的氣勢。
緊接着,從執金吾的府衙中又跑出來二三十人。
受驚的安樂策馬後退,生怕稍有不慎死于非命。
他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看,确定明光卒沒有被鼓動才稍稍放心。
“本官手上是天子诏令,傳國玉玺和天子私印俱在,你怎敢說假!?”
“哼,我隻知這十幾年來,都是大司馬大将軍掌管一應軍務,從未見過當今天子掌兵!”
蘇昌這明顯就是在胡攪蠻纏了。
但是此刻他有霍光的手令在,加上人們心中的慣性使然,自然可以如此猖狂。
而他的目的也不是要讓安樂束手就擒,隻是要逼退安樂,他在霍光面前就立下了大功。
一時之間,雙方的亭卒劍拔弩張地僵持在了執金吾的府衙前,讓四周空氣變得格外壓抑。
安樂很是有一些懊惱,剛才明明已經快要成事了,沒想到卻橫生枝節。
再拖下去,他可就要辜負天子的信任了。
就在安樂想着如何破局的時候,一直沒有言語的簡寇策馬來到了安樂身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讓他茅塞頓開的話。
“府君,莫要忘了,縣官說過,抗令者殺無赦!”
對啊,天子诏令中有這麽一句話。
安樂不免嘲笑起自己的膽小和怯懦來:剛才驟然聽到這霍光的名頭,就忘記自己是在替天子辦事。
霍光算得了什麽,在天子面前就是一隻蝼蟻!
執金吾算得了什麽,隻要殺了執金吾,自己就是執金吾!
安樂猙獰地笑了笑,突然放低了自己說話的姿态。
“诶呀,蘇府君,恐怕是有什麽誤會,說不定大将軍和縣官說的是同一件事,你我核對一下诏令和手令,再下定論如何?”
安樂這突然服軟,讓蘇昌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他也隻能順着往下說。
“安公想要如何核對?”
“我等先換一下這诏書和手令,先分辨個清楚,你看如何?”
“好!”蘇昌猶豫一下就應了下來。
安樂下馬,笑吟吟地朝着蘇昌走去,就要将手中的诏書遞過去。
然而,當蘇昌走過來準備要接的時候,安樂突然發難!
安樂熟練地拔出了腰間的劍,二話不說一劍就砍在了蘇昌的脖子上。
這九卿的血立刻噴出來,撒了安樂一臉。
嗯,九卿的血也是熱的嘛。
“執金吾蘇昌,圖謀不軌,業已伏誅!”
“我等攻入府衙,剿滅反賊,殺殺殺!”
簡寇一驚,沒想安樂居然還會有這樣好的身手,而且還如此毒辣——不隻殺了執金吾,還要蕩平整個府衙。
然而,他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了,安樂身先士卒,往前沖了幾步,正反手就砍翻兩個準備反抗的巡城亭卒。
在他的激勵之下,早已蓄勢待發的明光卒喊着殺聲,沖向那些面如土色的巡城亭卒,殺進了執金吾府衙中。
一時間,從前衙到後宅,到處殺聲死起,血流成河。
今夜,長安城的第一滴血流下來了,但絕不是最後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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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