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子收到靈武縣的軍情時,範明友給霍光的密信也送入了大将軍府中。
此時,霍光正在後宅正堂裏和霍顯用晚膳,自從霍成君進宮之後,一起用膳的就隻剩下他們夫妻兩人了,難免冷清。
所以一應吃食都很簡單。
還沒等霍光将手中的碗筷放下,陳萬年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因爲跑得太着急,陳萬年絆在了高高門檻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而手中的傳信筒則“咕噜咕噜”地滾到了霍光的案前。
霍光非常不悅,陳萬年雖然做事謹小慎微,但是實在太沉不住氣了。
“慌什麽,這幅模樣成何體統!?”霍光呵斥道。
“大、大将軍,這是範明友将軍派人送來的密信!”
陳萬年顧不得自己膝蓋上的疼痛,連忙爬了起來,将傳信筒撿起來交到了霍光的手上。
十幾日之前,天子下诏“奪”了範明友的軍權,從那一日開始,霍光就迫切地想要收到範明友的信。
他很想要知道這征北大軍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讓他們下定決心提前南返歸塞。
有了天子那道诏令和自己那封信,範明友等人總應該向自己解釋一番了吧。
霍光心中如此想着,就再也等不及了,讓霍顯收走案上的殘羹冷炙之後,就将傳信筒拆開了。
僅僅隻是掃了一眼,霍光就看到了“清君側,誅蔡義”那六個字。
一股涼意從他的雙眼蔓延到了全身!
這六個字僅僅隻是一個開始,霍光越往下看,就越覺得心驚膽戰。
那一個個墨字就像一枚枚箭簇,筆直地射進霍光的胸腔中,讓他滿腔流血。
“末将範明友、田廣明、田順謹報大将軍,當今縣官昏聩不明,受蔡賊蒙蔽,欲自毀長城……”
“征北将士上下皆驚,悲憤交加,我等順應軍心,行‘清君側,誅蔡義’之大事……”
“我等之忠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鑒!”
“望大将軍與我等裏應外合,共行義舉,兵谏天子,匡扶漢室,得伊尹周公之美名!”
範明友雖然是一個武将,卻能寫一手好字,這密信中的幾句話說得更頭頭是道,仿佛自己真是大漢的忠臣。
但是,這些虛僞到了極點的言辭又怎可能騙得了霍光呢?
範明友要做的事情,哪裏是什麽“義舉”,分明就是“造反”!
這豎子好大的膽子!!
居然做出了這大逆不道的事情!!
霍光猛然站了起來,當下就想要将此信帶到未央宮去交給天子,再奏請天子下诏召集勤王之兵,踏平範賊。
然而,還沒來得及擡起腳來,那晴朗了多日的天空突然劃過了一道列缺,緊接就是一聲巨雷響起。
突然而至的雷聲将這正堂的梁柱瓦當都震得簌簌作響。
霍光停了下來,兩眼呆滞地看向了那封似乎滴着血的密信,一點點清醒了過來。
這造反的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女婿啊!
而霍禹和霍家最親的那些子侄們,可都在這三路大軍當中。
範明友造反了,難道霍禹脫得掉幹系嗎?難道幾十上百個霍家子侄脫得掉幹系嗎?難道自己這大将軍脫得掉幹系嗎?
他,霍光,領尚書事,博陸侯,大司馬大将軍,霍去病之弟,孝武皇帝指定的輔政大臣——
竟然被自己的女婿逼成了叛漢的亂臣賊子!?
一陣眩暈突然從腦後襲來,霍光像一個月之前一樣,“轟”地一聲就倒了下去,而那書信更是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夫君!夫君!”侍立一旁的霍顯驚慌失措,連忙撲了過來。
“大将軍!大将軍!”陳萬年更是跪在原地,扯着嗓子亂喊。
可任憑他們二人如何呼喊,緊閉雙眼的霍光卻面如金紙,沒有任何的回應。
“快!快去将淳于衍叫來!”霍顯尖叫着。
“可此處是後宅……下官是一個外臣……恐怕會有人非議……”
“快去!何人敢說閑言碎語,我立刻就将他剮了!”霍顯那修長的手指徑直戳到了陳萬年的鼻子前,一臉猙獰。
陳萬年不敢再遲疑,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正當,去尋那淳于衍。
還好,淳于衍很快就來了,連忙幾針紮下去,又動手去掐人中……
霍顯咬着牙看着霍光,雙手緊緊地攥着後者的衣袖,害怕自己的夫君再也醒不過來。
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信,知道定然是發生了天大的變故,夫君現在可死不得!
也許是霍家先祖保佑,淳于衍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個多時辰,霍光終于還是悠悠地醒了過來。
“信……信……”躺在霍顯懷中的霍光,顫抖着指着地上的信。
站在一邊的陳萬年就要去撿,但是手還沒有碰到信紙,霍光就掙紮着摸過了案上一個茶杯,狠狠地砸了過去。
霍光這反常行爲,吓得陳萬年連忙跪下,不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信……信……誰都不能動!”霍光終于斷斷續續地說完了這句話。
如果剛才倒下的是孟班、關二和張三這樣的普通人,那不管是兇還是吉,恐怕都要一兩天才能緩過來。
但是霍光又怎可能是普通人呢,這個政治強人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僅僅歇了一刻鍾,就能坐直起來了。
“夫人,你……你去将信給老夫拿過來。”
“諾!”霍顯不明所以,連忙就去撿信。
當信重新回到霍光的手上時,他并沒有再去看,而是揉成一團,緊緊的捏在手裏。
這封信,不能給任何人看見!
讓霍顯撿信,不隻因爲信任她,更因爲她不識字。
“淳于衍退下,陳萬年到前衙去,把候差的使者都叫到堂下等候。”
“諾!”兩人連忙各自行事去了。
沒有了外人,霍顯終于再也顧不得其他的事情了,連忙坐在霍光身邊,拽住了他的衣袖。
“夫君!明友在信中到底寫了什麽!?夫君爲何如此驚慌!?”
“這孽子糊塗啊,竟然帶着幾萬大軍——反了!”霍光痛心疾首道。
“啊!?”霍顯也被吓得不輕,連忙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似乎害怕自己将此事的風聲走漏出去。
霍顯猛然想起了一個多月前自己給範明友他們寫的那封信,難道是因爲那封信的原因嗎?
當時,她隻想讓他們找機會帶兵回來襄助霍光,哪裏料到竟然會引發這樣的禍事?
一定是那霍禹還惦記着讓霍光稱帝的糊塗事情,所以才乘機做下這不要命的歹事。
七萬大軍起兵謀反,這給霍家帶來的好事還是壞事,霍顯此刻根本分辨不出來了。
她那與生俱來的爲生存而鑽營的本能,在這個時候完全起不了絲毫的作用。
霍顯看着剛剛醒過來的霍光,根本不敢将送信的事情告訴霍光:霍光知曉此事,恐怕立刻就會宰了自己吧。
瞞了一件事情,那就隻能一件件繼續瞞下去。
“夫、夫君那現在該怎麽辦?”霍顯急切地問道。
霍光緊閉雙眼,一言不發,飛快地盤算着如今的局面。
剛才收到的這封信裏,除了有範明友“忠心耿耿”的“肺腑之言”外,還要寫了大軍的計劃:分兵而行,一急一緩。
霍光從來沒有親自上陣指揮過數萬大軍,但畢竟久居大将軍之位,他自然是知兵的。
如果不談這是掉腦袋的謀逆之事,這是倒是一個極佳的方略——也是唯一的方略。
此時此刻,範明友所部恐怕已經快要到三水了,用不了七八日就能到漆縣,十日之内就能到長安。
屆時,緊随其後的田廣明所部則可以掌控安定郡全部和北地郡大部,田順所部随後也會抵達長安。
如此看來,範明友等人成事的機會非常高,幾乎到了隻差臨門一腳的地步。
聯想起之前征北大軍那逡巡不前的怪異舉動,恐怕在大軍出征之前,範明友等人就謀定了這歹事。
出征之前,霍光因爲霍禹勾連匈奴人的事情,曾經與之發生過一次争執。
看來這背後的陰謀遠比霍光想象的更深更黑。
更讓霍光感到震怒的是,範明友和霍禹等人現在還有許多事情瞞着自己。
範明友他們在北方,有數萬大軍拱衛,自然性命無虞。
而他霍光和霍氏滿門親眷都在長安城,簡直是無路可退。
這兩個豎子,竟然冷血無情到了這種田地!?
他收到了密信,那麽天子想必也收到了軍情。
雖然天子對他還算敬重,可哪一個帝王能容忍領兵大将行謀逆之事呢?
說不定此刻,天子已經在想着要怎麽處置霍家了。
霍光越想越覺得心亂如麻,根本就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那可惡的眩暈再次襲來,他險些又要栽倒下去。
“夫君!夫君!如今你可不能病倒啊,霍氏一門危在旦夕,沒有夫君恐怕就要大廈傾頹了啊!”
霍顯的尖叫聲讓霍光清醒了一些。
對,如今還不能倒下,要盡快想辦法理出一個頭緒來。
畢竟,自己是大司馬大将軍,是皇後的父親,是天子的仲父和嶽父,是太後的外公,有丹書鐵券,有爪牙心腹——還有大功!
憑着這些,霍光能做的事情還不少。
當下,就要先拿出一個主意來!
霍光将那被自己揉成團的密信放在案上展平,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腦海中逐漸就摸索出了兩條路子。
這兩條路子,看起來都是活路,但卻又布滿了荊棘,走到頭說不定都是死路。
可如今這緊要的關頭,又怎可能有坦蕩的光明大道呢?
這第一條路,是通往未央宮溫室殿的路。
霍光即刻就可以到未央宮去,在天子面前痛斥範明友等人的忤逆和不忠。
再将範明友等人請自己裏應外合的謀劃合盤托出,而後協助天子整頓長安防務,與天子一道禦敵,繼續當這大漢的忠臣。
走這條路,不僅可以成全霍光的忠義之名,還能暫時保住霍氏一門所有人的性命。
但是,日後呢?日後天子緩過氣來,會放過霍氏一門嗎?
範明友所部如果勢如破竹,兵鋒順利抵近長安城,那天子再想當仁君,也會把霍氏一門押到城牆上去,當着範明友的面一個個砍掉他們的頭。
可反過來,如果範明友所部最後敗了,天子坐穩了皇位,難道他會放過霍家嗎?
更何況,霍禹此刻也在範明友軍中,如果霍禹戰死了,那霍氏縱使苟活,也會像孝昭皇帝一樣絕嗣的。
天子也許會從霍氏的旁系子侄中選一個過繼給霍光當兒子,但那還是霍光想要的霍氏嗎?
繼續全心全意當大漢的忠臣,已經不是霍光現在最好的選擇了。
而這第二條路,是通往範明友軍中的路。
霍光可以和範明友裏應外合,在長安舉起“清君側,誅蔡義”的大旗,控制住長安城和天子。
最多十日之後,範明友就會率大軍趕到拿下長安,一切風波終将歸于平靜。
霍光可以憑借這歸來長安的霍黨,繼續當着輔政大臣,風頭仍與過往無二,甚至權勢還能比往昔更勝一籌。
這條路可以讓霍光得利最多,但難道就真的那麽容易走通嗎?
如今,霍光能夠控制的軍隊隻有中壘校尉的兩千五百人馬和執金吾的兩千多巡城亭卒。
天子手上則有五六千的南軍。
霍光就算真的想要控制住長安城的局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稍有不慎,霍氏今夜恐怕就會血流成河了。
另一面,就算此路真的走通了,霍光能得利頗多,但他也會失去最看重的一樣東西——名聲。
一旦霍光做下這件事情,縱使之後可讓天子和太後下诏爲霍光等人正名,但是他在史書上留下的那一筆就不好看了。
伊尹放太甲,周公輔成王,管仲射小白……霍光絕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好名聲。
他頂多會隻像崔杼那樣,被後世史書稱爲權臣。
普通人追求的是利祿錢糧,站在大漢帝國頂峰的霍光則不同,他要的是留名青史,要的是千古一臣的稱号。
……
如此看下來,這兩條路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一時之間,漸漸恢複一點神采的霍光,又在心中糾結和猶豫了起來。
人老了就是如此,面對許多事情都會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霍光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所以他才怕稍有不慎而滿盤皆輸。
如果此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甚至十年前,霍光都不會像現在這樣難以抉擇。
因爲他會發現,這兩條路子雖然都危機重重,但也有否極泰來的可能。
隻看到了一面,忽視了另一面——福禍相依的道理,被上了年紀的霍光抛到了腦後。
反而是一邊的霍顯,看着霍光神思恍惚,非常不解甚至是鄙夷。
“夫君,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斷然不可如此猶豫啊!”發絲散亂的霍顯拽着霍光的衣袖,心急如焚地說道。
“老夫自然是知道的,但事關重大,又怎可能不猶豫……”
霍光說完之後,就将自己心中所對霍顯說了出來。
“夫人,你覺得這兩條路哪一條更好走一些?”霍光居然向霍顯反問道。
“夫君好糊塗啊,既然認定天子已經知道此事,那局勢早就到了危若累卵的地步,夫君哪還能顧得上什麽名節?!”
“先保下你我的性命,保下霍氏一門的性命,保下禹兒的性命……這才是當務之急啊!”
在這危機關頭,四十有六的霍顯比霍光看得更清晰透徹。
“可是……”霍光仍然放不下自己對忠臣名節的執念。
“夫君!不可再猶豫了!難道忘了孝文皇帝時諸呂的下場嗎?”霍顯突然提高聲量尖叫道。
這是她頭一次在霍光面前展露出猙獰和狠辣,那張牙舞爪的樣子,讓霍光心頭一懼。
霍顯那癫狂到扭曲的面目,讓霍光回過神來了。
此刻不是顧忌那細枝末節的時候,如今隻有先順着第二條路走了!
史書都是勝者所寫的,慘死的人連名字都不配留下。
就像昔日被孝文皇帝下令誅殺的後少帝劉弘和他的幾個兄弟,到底是不是孝惠皇帝的子嗣,又有誰敢議論呢?
隻有活下去,才能在史書上留名。
“夫人提醒得是,是老夫思慮過多了,霍家沒有夫人,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田地。”霍光故作輕松說道。
說罷,霍光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霍顯連忙去扶。
此刻,霍顯沒有心情去迎合霍光對她誇獎,隻想自己的夫君快點拿出大将軍的魄力來。
“老夫明白要如何做了,夫人放心,有老夫在,這長安城的天塌不下來!”
霍光定了定神,就準備走出去,到前衙正堂去發号施令。
就在此時,霍顯突然從身後拉住霍光的衣袖。
“夫君且慢,賤妾還有一計,可作爲備選,倘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可有所回轉!”霍顯話中透着陰毒。
“哦?夫人有何妙計。”
身形嬌小的霍顯踮起了腳尖,湊到了霍光的耳邊,用冷漠到極緻的音調,将自己剛剛想出來的那條計策說了出來。
最初,霍光覺得有一些不可思議,甚至覺得那是無稽之談。
可是他越往後聽,卻越覺得在理。
尤其是又讀了讀那範明友派人送來的那封密信之後,就更覺得霍顯留下的這條後路能走得通。
有了這條後路,至少霍家能在滿盤皆輸的時候留下一線生機,不至于一夜盡沒。
“夫人好計策,隻是要苦了……”霍光歎氣道。
“如今這天下,誰又不苦,隻要霍家這棵大樹不倒,到時候再補償她們就是了。”霍顯毫不在意地說道,眼中是決絕。
“夫人說得是,但也不用憂慮,老夫不會讓這長安城出亂子的,小小天子鬥不過老夫。”
霍光氣定神閑地握了握霍顯的手,未在多說什麽,就大步流星地朝着前衙正堂的方向走去。
似乎一切盡在運籌當中。
求訂閱!書中故事的時間速度比現實生活中的速度慢了,這一夜一日會發生許多有趣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