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路叛軍是在十一月十三日拔營的,兩日之後,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夜就從北地郡西北方向進入了大漢的邊塞。
此處是兩片沙漠中的一片戈壁,因此成爲了北地郡出塞的唯一通道。
北地郡是朔方刺史部最西的一個郡,再往西走就是涼州刺史部的安定郡。
範明光和天廣明所部的進軍路線就在兩郡的交界處。
按照天子發下的诏令,這七萬大軍要停駐在靈武縣外,随後範明友和田廣明就要單獨前往長安城面聖陳情。
這道诏令一道發給了北地郡和安定郡所有的縣城,意味着各郡縣對這七萬大軍都有了提防。
大軍在邊塞以外的時候,範明友等人可以對内裝聾作啞,可一旦到靈武縣,就不得不亮出反旗了。
大漢北方各郡空有寬敞的土地,但人口非常稀少,就拿整個北地郡來說,人口不過二十萬。
還主要集中在南邊的那些大縣裏。
至于北地郡的北部,隻有三個縣城,從北到南,分别是靈武、廉縣和富平縣。
這三個縣城中,靈武縣人口最多,也不過兩萬餘人,而廉縣和富平縣,隻有萬餘人。
雖然這三個縣的人口很少,但靈武和廉縣一直以來都是漢軍出塞的要沖,所以囤積了大量要轉運前線的糧草。
範明友和田廣明兩部大軍此時隻有不到十日的糧草了,可到達長安城起碼要二十日,所以不能繞過這幾座城。
繞不過,就要打下來,打下來才有糧,才有軍心。
……
兩路叛軍入漢塞之後,就合兵一處,一刻不停地向靈武城襲來。
又行了兩日之後,叛軍抵達靈武縣外二十裏的兩處河谷當中了。
爲了掩人耳目,叛軍沒有紮下大營,所有将士全部都着甲夜宿。
這一夜的戌時,一處北風的山坳中,戒備森嚴。
小小的一塊地方,裏裏外外居然有上百兵卒在把守。
從他們身上的戳記來看,全都是精銳的羽林郎,隸屬于羽林中郎将霍禹統轄。
而在這山坳深處,範明友和田廣順等人再次聚到了一起。
距他們歃血爲盟已經過去五日了,一路走來,終于合兵一處,軍心也還算穩定,這讓他們的心情都不錯。
幾人身穿着紮甲,圍在一堆篝火旁取暖。
這處山坳本就草木稀疏,此時又值冬季,所以更尋不到太多可燒的幹柴,隻能不停地往裏面加不耐燒的蓬草。
蓬草入夥,轉瞬即逝,火星是“噼裏啪啦”地炸個不停。
“小将軍,明日就要到靈武城下了,恐怕……”
範明友想要說的是“恐怕要亮出大旗了”,但是他的話還未講完,就被霍禹擡手打斷了。
“從私論起,你是我的姐夫,從公論起,你是度遼将軍。既然大軍由你統轄,不必事事問我,仍當我是你麾下先鋒即可。”
範明友點了點頭,感到些許欣慰,自己的這個内弟有幾分成大事的風範和氣魄,值得追随。
“本将明白了。”
範明友将手放在火上烘了烘,就接着說了下去。
“明日,我軍兵鋒就會進抵靈武縣城,那縣令梁延年不是自己人,恐怕會節外生枝。”
霍黨在朝堂上确實有盤根錯節的勢力,但是主要集中在長安城和關中三輔之地。
如果有皇權作爲幌子,霍光和霍黨可以在大漢帝國任何一個角落橫行無阻。
但是如果沒有了皇權作爲掩護,霍黨的權勢離開了長安之後,會大大虛弱。
想要将成千上萬的地方官拉入到霍黨陣營當中,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莫說是這縣官,就是那一百多個郡國守相,也隻有五分之一算得上是霍黨。
馬上就要光明正大地亮出霍黨“清君側”的大旗了,有多大的号召力是一個未知數。
而這靈武城下,就是檢驗這杆大旗成色的時候。
“這靈武城中有多少守軍和百姓?”霍禹問道。
“如果本将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兵卒,百姓萬餘人,糧草三萬斛。”
範明友跟在霍光身邊十多年了,對軍務自然非常熟悉。
而且他從頭到尾參與了此次征北之戰的謀劃,對邊塞各城的布置更是了若指掌。
“也就是說我軍隻要拿下了靈武,就可以獲得五日的糧草?”霍禹問道。
“正是。”範明友答道。
“靈武是一座小城,城牆不過四五丈,我率領所部二千五百人馬,一個時辰就能拿下。”霍山輕蔑地說道。
“拿下靈武倒是不難,但是在攻城之前,我等就要亮出大旗,掌控住全軍。”範明友說道。
這五日,這七萬大軍的士氣還算平穩,雖然已經有人私下開始議論了,但軍心還沒有太大的動蕩。
可明日,就要攻打一座大漢的縣城了,等同于謀反。
不提前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大部分将士都不會往前沖殺的。
“範将軍,此事你來做主即可。”霍禹再次強調道。
“兩位護軍使者也都是大将軍信得過的人,不會從旁阻攔的,所以關口就是直接統兵的校尉們。”
漢軍以營作爲獨立的編制,領軍者就是校尉,人數在兩千到兩千五百之間不等。
校尉、中郎将、都尉雖然名稱略有不同,可統兵數量都是一個營,私下都稱校尉。
範明友所部共有三萬人,分由十二個校尉統帶;田廣明所部有四萬人,分由十六個校尉統帶。
“我部那十二個校尉中,有一半忠于大将軍和小将軍,另一半雖然搖擺不定,但在大勢之下應該不會反抗。”
“如今要擔心的是田将軍所部,兵卒來源複雜,有關東郡國兵,有邊塞都尉兵,對大将軍并無太多的敬意。”
“田将軍,在你看來,這十六個校尉當中,有幾人會站出來阻擋我等的大事?”
範明友說完就看向了田廣明,其餘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田廣明。
田廣明出身普通,最初以郎官的身份出仕天水郡司馬;後來因爲政績出衆,被拔擢爲河南郡太守,而後又轉任淮陽郡太守。
在這兩任的太守上,田廣明以殺戮作爲自己治理地方的手段,剿滅了境内大大小小的山賊盜匪。
雖然也錯殺了不少無辜的百姓,但能讓境内平靖,也算是一項政績。
十年前,田廣明攀附上了霍光,被拔擢爲祁連将軍,也算是由文轉武了。
【前文蒲類将軍有誤,蒲類将軍是趙充國】
莫看他前幾日支支吾吾,似乎是個猶豫不決的庸才,可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沒有任何遲疑了。
田廣明還沒有說話,他臉上抽動的肌肉就把那股子狠勁兒暴露了出來。
“這十六人當中,有四人受過大将軍的拔擢,有八人是庸庸無爲之輩,剩下四人可能會壞事。”
“嗯?何出此言?”範明友問道。
“這四人倒也沒有什麽特殊的,隻不過平日總将‘君恩浩蕩’‘忠于漢室’之類的蠢話挂在嘴邊……”田廣明不屑地說道。
“此事不難辦,讓霍雲将軍帶五百期門郎到你軍中去,助你彈壓,如遇反抗,直接斬殺!”範明友冷冷地說道。
【昨日更新中寫霍雲已經帶人跟田廣明去大營有誤】
“如此甚好。”
“好,那此事就定下來了……”
“明日辰初,召所部校尉議事,以‘清君側,誅蔡義’爲由起事!”
“辰正時分,霍山将軍率所部兩千人爲先鋒,一個時辰内,拿下靈武城!”
“午時之後,大軍入城搜糧!”
“三軍用命,不可懈怠,違抗軍令者殺無赦!”
“唯!”
範明友将一團幹枯的蓬草扔進了火中,立刻就讓那篝火燒得更旺了一些。
跳躍的火苗轉瞬即逝,卻在幾人的臉上留下了陰影,讓他們顯得格外猙獰。
……
翌日辰時未到,田廣順所部的大營,就熱鬧了起來。
前日開始,就再也沒有下過雪,所以氣溫稍稍暖和了一些。
大部分兵卒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昨夜未完全散開的行李,一個個都面帶喜色,相互交談時更是喜上眉梢。
畢竟在他們看來,很快就能回家了。
田廣明的中軍大帳設在整個大營的核心,不知道爲何,此處顯得非常安靜——一種近乎于詭異的安靜。
麾下的校尉三三兩兩陸續來到此處,他們未必是百戰百勝的骁将,卻也在沙場上摸爬滾打過,所以都有着敏銳的嗅覺。
甫一靠近,就都感受到了空氣中不一樣的氣氛。
守在這大帳周圍的兵卒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都是生面孔。
仔細分辨地話,會發現他們盔甲上的戳記竟然還是期門郎。
期門郎編在範明友所部當中,兩軍此刻相隔很近,但仍然不能大規模随意調換,這犯了大忌。
不過,這些校尉也沒有太多的疑心,說不定是度遼将軍範明友來與田将軍商議軍務呢?随主将而來,也就說得過去了。
等衆人走進大帳之後,卻并看見範将軍的身影,反而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校尉和護君使者王德站在田廣明兩側。
田廣明如同平日一樣面色陰沉,雙手撐膝坐在榻上,每個校尉進來行禮,他都隻是微微點頭,不發一言。
這讓氣氛更加凝重了幾分。
這十六個校尉有三個來源。
一是來自北軍八校尉,二是來自邊郡的都尉,三是來自關東郡國的都尉。
他們的領兵能力和所部人馬的戰力差别很大。
北軍八校尉所部人馬是他們平日統帶的兵卒,所以編制最爲齊整,校尉與兵卒的關系最密切。
邊郡的都尉所部自帶的邊兵往往不夠一營,所以臨時填入了不少郡國兵,兩者戰力差距極大。
郡國的都尉所部人馬往往由幾個郡國的兵卒拼湊而成,戰力最差,軍心也最爲不穩定。
前者多是忠心的霍黨,中者最易生事端,後者是牆頭草。
“末将問将軍安!”校尉們齊刷刷地行軍禮道。
“嗯,免禮!”田廣明點頭說道。
田廣明數了數在場的人數,确定所有的校尉都來了之後,才不易覺察地朝兩邊的霍雲和王德點了點頭。
他故意重重地咳了幾聲,那聲音頗爲難聽,讓衆人早上的一份惬意蕩然無存。
“這位是範明友将軍麾下的霍将軍,在南軍中擔任奉車都尉,除此之外,他還是……”
田廣明故意頓了頓,他注意到當自己說出霍雲的姓氏時,已經有人露出了羨慕和讨好。
姓霍,又能出任奉車都尉一職,那顯赫的出身立刻呼之欲出。
“他還是大将軍霍光的侄孫,更是骠騎将軍霍去病的嫡孫!”田廣明特意擡高聲音說出了這後兩句話。
效果果然很好,立刻引起了一衆校尉稱贊。
霍雲倒也不拿架子,那滿是肥肉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立刻就與衆人見禮,這中軍大帳内的氣氛活絡了許多。
而這就是霍家在軍中積攢的威望和名聲。
光是霍去病和霍光的名字,就可以讓許多校尉“自矮三分”了。
當然,不一定是谄媚,還有一層敬重。
田廣明看時機成熟,從榻上站了起來,衆校尉看到後,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諸位對大将軍和骠騎将軍的敬重,本将此刻看在眼裏,甚是感動。”
“與諸位一樣,本将也是聽着骠騎将軍的故事長起來的,更是得到了大将軍的栽培和拔擢。”
“說句不怕諸位恥笑的話,沒有大将軍,就沒有本将的今日。”
田廣明這句話,讓衆校尉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
這句話乍一聽是說得沒錯,但是卻絲毫沒有提起兩代天子的恩德,這恐怕就有些僭越和忤逆了。
“大将軍不僅對本将有恩,對諸位中的許多人也有恩,更對大漢江山有功,對三代天子有功!”
田廣明越說越激動,那橫飛出來的唾沫噴出去足足一尺遠。
衆校尉有一些迷糊,今日又不是要出征打仗,提大将軍的功績有何用處呢?
“昨日,本将收到大将軍送來的一封密信,得知那奸臣蔡義竟然爲一己之私利,在朝議上搖唇鼓舌,搬弄是非,讓縣官對大将軍不利,對霍氏一門不利……”
“縣官年幼無知,又初登帝位,竟然聽信讒言,奪了大将軍的權,還要清除漢軍中得到過大将軍拔擢的忠義之士!”
“大将軍乃朝堂之棟梁,乃漢軍之柱石,是劉氏之肱股,蔡義與縣官此舉無異于自毀長城,自毀基業,自絕天下!”
田廣明的這番話一氣呵成,在這中軍大帳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一衆校尉頓時面如土色。
他們先是如同泥塑木偶一樣愣在原地,緊接着就“嗡”地一聲就亂了起來,議論紛紛。
田廣明并未立刻制止,一直等這消息得到充分的發酵之後,才用一聲高亢的“肅靜”将喧嘩壓了下去。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等都是漢臣,自當爲大漢的江山社稷考慮……”
“因此,本将與範明友、田順兩位将軍決定共舉義旗,聽大将軍之令,率軍攻入長安,清君側,誅蔡義!”
田廣明終于把這最緊要的兩句話喊了出來,他自己也緊張得出了一腦門子又細又密的汗。
他話音剛落,那護君使者王德又忙不疊地站出來表示贊同,說了一番“知遇之恩當以死相報”的話。
緊接着,幾個北軍校尉立刻跟着走到了人前,紛紛向田廣明表決心和忠心。
末了,他們甚至拔出了腰間的劍,連聲高喊“清君側,誅蔡義”。
一時之間,這中軍大帳裏刀光劍影,好不熱鬧,一個個霍黨粉墨登場,仿佛都是忠臣。
那些搖擺不定的校尉本就有一些想要攀附上霍光這顆大樹,又不知道長安城這一兩個月來發生的變故,還以爲霍光仍然如日中天,心中自然滋生出一種追求榮華富貴的欲望。
他們一個個也都跟着拔出了劍,那呼喊的聲量甚至可以壓過那幾個北軍校尉。
但是,和田廣明想的一樣,大帳當中仍然有幾個人默不作聲,甚至還有一絲怒意與懷疑。
“趙平遠、張定國、宋廣漢,何長樂,看你們未發一言,是對本将剛才說的話有什麽懷疑嗎?”
田廣明直截了當地點出了這四個人的名字,其餘的人立刻往後退了一步,這無形當中就将這四人圍在了正中間。
不僅如此,還向這些落單的人投去了一種幸災樂禍的目光。
這四人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在邊郡打熬了許久的都尉,不一定立下過赫赫戰功,但都是吃得苦的人。
和在長安城光鮮有顔面的南軍及北軍不同,邊軍最辛苦,最危險,前途最爲暗淡。
霍黨當然不願意來,正因如此,吃苦耐勞的邊軍們反而對大漢多了一份樸素的忠心。
“爲何不說話?”田廣明逼問道。
“大将軍的信,末将想要看看。”北部都尉張定國謹慎地說道。
“已經燒了。”田廣明簡短地回道。
“那可有大将軍讓我等回長安的銅節?”
“朝政已經被蔡義把持,銅節又如何能發來?”田廣明諷刺道。
“如果縣官和蔡義真要對大将軍不利,那大将軍也送不出這密信,末将鬥膽一言,恐怕長安有變是假,軍中有變才是真!”
張定國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已經悄悄把手放在了劍上。
“難道你認爲本将是要和範将軍一同謀反不成?”田廣明眼中露出了一絲殺意。
“末将不敢,但此事幹系重大,無憑無據,怎可以讓我等信服,做錯了可是要滅族!”
“霍雲将軍在此,難道你認爲霍家人也要謀反不成?”
“哼,無符而發兵,無節而私返,豈不就是謀反?”張定國不在遮掩,梗着脖子說道。
他的話好像起了一些作用,那些搖擺不定的校尉似乎又有一些猶豫,畢竟他們的親眷都還在長安城。
田廣明難看地笑了笑,竟然将那份殺意收了起來。
“不錯,張将軍忠心耿耿,行事缜密,是你我的楷模!”
“其實,正是縣官下诏,讓我等起兵回去誅殺蔡義的,诏令在此處,你且過來拿去看吧。”
田廣明從懷中掏出了封面是黑底赤龍紋的诏令,拿在手上晃了晃。
張定國半信半疑,來到了田廣明的面前,拿過了诏令讀了起來。
然而,他隻是讀了一行,臉色立刻就變了,驚慌地伸手指向了田廣明。
“你、你……”
張定國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從始至終都挂着笑容的霍雲,迅速地抽出了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戳進了張定國的脖子,給他放了血。
後面不會一城一城地打,盡量會拉快速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