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霍光有些不滿地看向天子時,天子卻隻是朝他微微地搖了搖頭,還做了一個霍光從未見過的聳肩攤手的動作,似乎在說自己與此事無關。
也許真的是和天子無關?
那這安樂犯了哪門子的病?
“仲父,此事你怎麽看?”劉賀索性就把這個難題扔給了霍光。
“朝臣告劾朝臣,陛下自然應當查明。确有其事,則治樂成欺君之罪;若無此事,則治安樂诽謗之罪!”
霍光說得倒是平靜,但内心卻用氣急攻心來形容也不爲過,爲了不讓自己倒下去,他端起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貪贓枉法倒是無關緊要的小事,這裝病罷衙可是要掀起血雨腥風的。
“仲父當真讓朕來查問?”劉賀故意又問了一次。
“陛下已經親政,自然應該由陛下來查問。”霍光輕描淡寫,但是卻有苦難言。
樂成是他霍光的親信,而他們又同時稱病,自然人人知道此事與他霍光有莫大的幹系,而旁人已經投來了異樣的目光。
所以霍光想管也不便插手了,隻能“口是心非”地請天子來查問。
但是,霍光倒也還有一些僥幸,他不相信這安樂能有什麽真憑實據。
貪贓枉法和裝病罷衙,哪裏那麽容易找到證據。
霍光已經想好了,如果安樂拿不出真憑實據,那麽霍光今日就讓扒掉這安樂腰間的組绶。
“仲父,那朕可就真的問了?”劉賀又一次故意激霍光道。
他說了這麽一句話,更像是在對衆朝臣暗示——此事就是與霍光有關。
“問,陛下隻管問。”霍光陰晴不定地問道。
“好,安樂,朕現在來問你,你告劾樂成貪贓枉法,裝病罷衙,欺君罔上,可有真憑實據?”
“有,這樂成利令智昏,爲了能回到朝堂上來興風作浪,前日居然去了微臣的府衙……”
接着,安樂就把樂成來找自己,讓自己替他求情的事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朕是問伱,可有什麽真憑實據?”劉賀有些激動地問道。
“有,樂成要贈我一處宅院和幾十個奴婢作爲酬勞,價值起碼在二百萬錢以上,他的俸祿錢糧絕不可能置辦得起!”
“而這還隻是他的一處宅院,據微臣所知,他在長安還有多處宅院,陛下隻要捉拿起來,關到诏獄嚴刑拷打,定有所得!”
“至于裝病罷衙之事,微臣隻聽他提起,并無物證,但隻要嚴刑拷打,也一定能問出眉目的!”
“微臣手上就是樂成賄賂微臣的地契、房契、賣身契和轉讓文書!”樂成聲音洪亮,最初的那一絲慌張已經不見了。
那一日,樂成剛把來意說出來,安樂就已經想好要做什麽了。
天子雖然信任自己,但是自己卻并沒有爲天子立下一點功勞,他豈不是愧對天子的信任嗎?
今日是天子親政的第一日,自己大膽獻上這樂成的人頭,想必一定可以讨天子歡心的。
至于得罪大将軍,那是一件小事,天子都已經親政了,大将軍已經掀不起風浪了。
劉賀向身邊的樊克使了一個眼色,讓後者将安樂的物證拿上來給自己過目。
看完之後,确定那轉讓文書上确實寫了樂成了安樂的名字,又讓樊克送下去給群臣過目。
“你僅憑這這些就要告劾樂成貪贓枉法,恐怕不足爲信吧,樂卿可是堂堂九卿,有幾處私宅又如何?”劉賀冷眼問道。
“回禀陛下,微臣已經算過了,憑他的俸祿,絕不可能置辦得起!”安樂斬釘截鐵地說道。
好啊,安樂的這件事情辦得非常好,劉賀此刻就更有興趣了。
“哦?那你與朕說說看。”
“諾!”安樂說罷擡起頭來,在衆目睽睽之下,算起了賬單。
九卿的品秩是兩千石,一個月的錢糧是一百二十斛,折算成錢不過一萬六千錢,一年下來,也就是十九萬二千錢。
而那處宅院,加上裏面的車馬奴仆家私,則要二百萬錢以上。
樂成不吃不喝,要用七八年才能攢夠。
樂成,出身微末,祖上是絕不可能給他留下那麽多的家訾的。
那他在長安城裏所有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俸祿積攢下來的。
“堂堂九卿,七八年間攢下這些錢,似乎也說得過去吧?”劉賀說道。
“微臣和樂成年歲相差無幾,品秩升爲兩千石的時間也差不多,而微臣所有的家産不過三四十萬錢……”
“所以樂成絕不可能存下那麽多的錢财,更何況還有幾處這樣的宅院,加起來又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數目。”
“陛下隻要派人将其捉拿到诏獄裏,大刑伺候,定然可以問出其中的緣由!”安樂再次提到了“嚴刑拷打”的好主意。
劉賀不動聲色,但是卻重新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安樂來,他對這安樂的印象改觀了許多。
看來這安樂已經打定主義,不當那搖擺不定的牆頭草了,而是要當一個忠心耿耿的“谏臣”,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劉賀又看了看霍光,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仲父,朕确實想讓你過幾天清閑的日子,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長安一旦亂起來,恐怕不是你我能夠控制的。
霍光一旦失勢,就會有人沖上來撕咬,這安樂隻不過是第一個撲上來的人罷了。
“仲父,你看此事應該怎麽查辦,果真要将樂成投到诏獄去?”劉賀再一次問道,該給霍光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左馮翊安樂雖然言之鑿鑿,但僅憑證詞和房契、地契和賣身契,恐怕仍是捕風捉影。”霍光淡淡地回答道。
沒等劉賀想好如何做答,這安樂卻立刻說道:“微臣願以阖家性命作保,如果查明樂成無貪贓欺君之事,微臣以死謝罪!”
這言語之間,整個朝堂就安靜了下來,衆人看向安樂,眼中都有一些異樣。
這朝堂之上,不查,則人人都是一等一的清官;查,能有多少人幹幹淨淨地走出去,恐怕就是個未知數了。
安樂想必是一個“清官”了,否則也不敢站出來告劾他人,但是爲官者,不一定求财,還有求名的。
他如此出來“撕咬”自己的同僚,很難不讓其他朝臣人人自危。
凡有告劾,必應嚴查。
也許是怕天子略過此事,安樂當下立刻又繼續說道:“另外,貪贓枉法,固然可惡,而裝病罷衙,更是死罪,不可不查!”
朝堂又是一陣議論。
看來,這安樂是擺明了要将那樂成往死裏打壓了。
而且朝臣們已經逐漸從震驚當中回過神來了——這幾日來告病的可不隻有樂成一人,還有丞相任宮……還有大将軍霍光!
大将軍那還沒有被焐熱的“丹書鐵券”,不會今日就要用掉一次吧?
偌大的朝堂上,沒有一人敢站出來爲樂成說話。
霍光看了看對面的田延年和蘇昌,這是朝堂上所剩不多的鐵杆霍黨了,但是對方低着頭,作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十幾年來,霍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孤獨和落寞。沒有霍黨的支持,天子又剛剛親政,這朝堂居然變得如此陌生。
“仲父,朕有些拿不定主意,還請仲父給朕一個指點。”劉賀再次波瀾不驚地問道。
霍光仍然很淡定,但是對樂成已經是由怨生恨了。
要不是樂成背着自己,想偷偷去燒天子的竈,暗中改換門庭,也不會惹出這樣一個亂子。
那不隻是愚蠢了,而是不忠了!
霍光咬着牙下了一個決心,這樣的不忠于自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保!
他也有辦法讓這樂成将此事自己扛下來,不要再攀咬出其他的人。
“既然有人告劾,陛下應當嚴查。”霍光說道。
“好!仲父說得好!”劉賀拍案而起。
“廷尉李光,衛尉王吉!”劉賀點了将。
“微臣在!”兩人站了出來。
“王吉立刻調集南宮劍戟士,圍住太常寺後宅,捉拿太常樂成,押往诏獄!”
“唯!”
“李光回廷尉寺審訊樂成,挖出他在長安城所有的家财!”
“唯!”
算家訾,在大漢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也不是一件難事。
因爲征收的賦稅當中有一項爲“算缗”,就是要按照财産多少來繳納的。
商人的家訾要自報數量,其他人可以向府衙舉報其瞞報,如果查明,舉報者可分走一半,大部分人是不敢瞞報的。
所以要算清樂成的家訾,一點都不難,廷尉寺裏有的是這方面的能人。
隻要讓樂成招供,然後再一項項地加起來,很容易查明是否有貪贓枉法的情況。
樂成當然會抵賴不從,但是辦法總比問題的。
慢慢地熬,總能熬出來的。
“樂成現在仍然是朝廷重臣,可用刑但不可死人,如果他在诏獄裏沒了性命,那廷尉李光與之同罪!”
樂成是一條大魚,劉賀要慢慢烹饪,自然不能讓他輕而易舉地死起,更何況,還要防備某些人殺人滅口。
“唯!”廷尉李光連忙說道。
“另外,太常後宅先關防起來,任何人不得出入,一應日常供給在門下交接,此事由……”
劉賀把話說到這裏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太常寺就在尚冠裏,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由京兆尹負責派人關防的,但是劉賀記得現任京兆尹是霍黨,那就不可信任了。
“王吉,讓左都侯張無疾帶劍戟士負責此事。”
衛尉寺中有左右都侯,下轄三四百劍戟士,專門替天子捉拿不法官員,派他們去做此事,名正言順。
“唯!”王吉說道。
“另外,此事關系重大,是朕親政以來初次查核朝堂重臣,不可不重視……”
“因此,此案由朕與廷尉、禦史大夫、大将軍、光祿勳一同擇日會審。”
“諾!”
“至于左馮翊安樂,在此事未查明之前,你也不宜上衙,這左馮翊裏的一應政事就暫且交給佐貳官處置。”
“微臣領诏。”
“三日之後,是皇後進宮之日,朕不希望樂成之事讓長安城滿城風雨,所以要嚴查但不可濫查!”
“待一切證據全部都查明之後,再來審理此案,不可操之過急。”
“諾!”
劉賀非常滿意,他終于感受到了權力在手,卻無人掣肘的快感,真是神清氣爽。
他再看向前殿中有一些落寞而愁苦的霍光,更是愉悅。
今天,朕已經給仲父留了足夠的面子了,如果立刻将樂成帶到前殿來查問,恐怕就不容易收場了。
這就算是朕給皇後的一份禮物吧,讓仲父先休息幾日。
“退朝!”
“諾!”
……
散朝的朝臣們還沒有完全從未央宮離開,張無疾率領的一百劍戟士就快馬殺到了尚冠裏,将太常寺的後宅團團圍住。
一時間,這前衙後府,全部人心惶惶。
張無疾派人将诏令送到了前衙,穩定住屬官吏員之後,才又帶人轉到後宅的正門。
“去,把門砸開!”一身戎裝的張無疾氣定神閑地說道。
“諾!”一個高大的什長立刻就去砸門。
奴仆慌慌張張地将門打開,原本還想詢問幾句,但是馬上就被沖進來的兩個劍戟士壓倒在了地上,嘴也被麻繩勒住。
緊接着,更多的劍戟士就魚貫而入……
頓時,後宅雞飛狗跳,哭聲喊聲就混在了一起。
不多時,張無疾就在後宅的正堂中,見到了滿臉愠怒的樂成。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私自動用劍戟士,沖撞太常寺後宅,你不知道這是死罪嗎!?”樂成說得硬氣,但雙腿卻在不停顫抖。
張無疾以前曾經是昌邑相安樂的主簿,大多數時候掌管的都是文書公文之類的案牍之事。
但在昌邑相安樂離衙巡縣的時候,他時常是要代行昌邑相職責,管理府衙的,根本不可能被樂成三言兩語吓退。
如今又有诏令在手,更是沒有絲毫的懼怕。
“太常樂成接诏!”張無疾冷冷說道。
這句話讓樂成的臉“刷”地一下就徹底白了了,他連忙就跪倒了下來。
“左馮翊告劾太常樂成貪贓枉法,裝病告假,欺君罔上……特遣左都侯張無疾率劍戟士将樂成拿至诏獄……”
“安樂?安樂!”樂成一陣混亂,旋即就想明白了,他怒吼着站了起來,似乎就想要沖出去找安樂拼命。
“來人,立刻拿下!”張無疾立刻下令道。
“唯!”兩個劍戟士如餓虎撲食一般沖了上來,幹淨利落地鉗住樂成的雙手,用力返剪到了他的身後。
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之後,平日裏進退有度的樂成終于是低下了頭,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一股騷臭從他的褲子裏飄出來。
下獄、抄家、用刑……已成定局。
……
樂成下诏獄的消息傳了出去,在這長安城裏着實是掀起了一陣風波。
不管是誰,都沒有想到天子親政的第一天,就把九卿之首給抓了起來,這也太雷厲風行了一些。
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胡思亂想——這大将軍恐怕是真的要失勢了。
當然,最關心此事的還是朝堂上的“霍黨”,他們四處打聽,想要探到一些樂成的消息。
但是他們卻發現與此事相關的人,都噤若寒蟬,避而不談。
出首樂成的安樂自然是連門都不出,廷尉李光帶人到處搜尋樂成的“贓款”,守在太常寺門外的劍戟士更是沉默不語……
動靜鬧得不小,但是僅僅過了兩天,人們就把樂成的事情暫時抛到了腦後。
因爲皇後入宮,和天子完成婚儀的日子到了。
有喜事,誰還願意去關注晦氣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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