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此事,魏相和蕭望之不可能拒絕,也不想拒絕,于是連忙下拜接诏。
要營建一座城市,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選址、築城、布局、徙民……每件事都要操心,需一一籌備。
在這諸多事務當中,最難辦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這徙民之事。
從關東地區遷徙豪強富戶到關中地區,實現強幹弱枝,這本就是建陵縣的頭等目的。
把地方豪強聚到天子腳下,死死地踩住他們,才能讓大漢的江山穩固,才能有效地壓制住土地兼并的勢頭。
此舉和盤庚遷都,其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要強行将豪強富戶遷離他們的故土,這要面對的阻力絕對是空前的。
沒有魏相和蕭望之這樣的“強項令”,絕不可能完成。
“此事千頭萬緒,不是一日之内就能完成的,朕此處有一本書,裏面有一些朕的想法,你們先帶回去參看,看看朕想要建的是一座怎樣的陵縣。”
劉賀說完,從案下拿出了一本訂好的書,封面上寫着《平陵圖覽》四個字,交給了魏相。
這《平陵圖覽》當中有圖有字,是劉賀對平陵縣所作的一些謀劃。
平陵縣建成那一日,定然會成爲大漢帝國的第一縣——這也算是劉賀對孝昭皇帝的一份孝心吧。
“至于徙民之事,朕決定從河南、河内等郡國,徙家訾在百萬以上的富戶一萬戶至平陵縣。”
這句話看似簡單,但是那一個“徙”字卻殺機盡露。
将關東各郡國的豪強富戶移到關中來,可以用“徙”和“募”兩種方式。
前者是強制,後者是自願。
用哪種方式移民到陵縣,幾乎與皇權強弱緊密相關。
皇權強,就徙;皇權弱,就募。
天子此刻用了“徙”這個字,就意味這整個過程中,一定是充滿腥風血雨的。
可是現在,皇權微弱,甚至連軍權都沒有掌握,天子哪裏有足夠的力量來完成這“徙民”的事情呢。
難道,天子還想借助霍光的力量完成此事?
魏相和蕭望之疑惑地看向天子,但是他們從天子那笃定的眼神中,看不到絲毫要“倚重霍光”的迹象。
再聯想起今前日在鹹亨酒肆裏的所見所聞,他們更能确定,天子考慮此事的時候,沒有将霍光的因素加進去。
那麽,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在“建陵縣”和“徙民”的時候,霍光已經不在了。
人都不在了,自然就不需要再将其考慮進去了。
“陛下,如果想要做成此事,恐怕要先将大将軍及其黨羽從朝堂上翦除幹淨。”
不愧是魏相,沒有任何的猶豫和遮掩,直截了當地指出了最關鍵的根本。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正是魏相親自向孝宣皇帝上書,求天子鏟除霍黨,最終掀開了霍黨的覆滅之路。
劉賀滿意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在這兩個人面前,看來是沒有任何隐瞞的必要的。
蕭望之滿臉的驚喜,立刻從榻上站起來,果斷地伏倒在了天子面前,顫抖地說道:“陛下若要倒霍,微臣願當馬前卒。”
“微臣亦願意爲天子先鋒。”魏相有些激動地下拜說道。
“二位愛卿請起,不管是建陵縣還是倒霍,如今尚未到最後決戰之時,朕現在有另一件棘手的事情讓你等去做。”
魏相和蕭望之站了起來,重新落座。
“今年的郡國上計核報之事,朕想交由二卿去做。”
魏相當過揚州刺史,又當過河南郡太守,對地方郡國之事了如指掌,再有年富力強的蕭望之從旁襄助,最合适不過。
“我等絕不辜負陛下的信任,那核報之時,對那些霍黨是秉公辦事,還是另置一冊?”
魏相果然是快人快語,剛才劉賀還在猶豫要如何提出此事,沒想到魏相倒是說得落落大方,這還省去了劉賀的口舌。
長安的霍黨倒是很容易甄别,可天下郡國守相中有多少霍黨卻沒有一個準确的說法。
品秩兩千石的郡國守相,在大漢朝野已經是響當當的人物,全部加起來,也隻有百餘人。
但他們看似顯赫,在史書上卻不值一提,甚至在史書上“合傳”的機會都沒有。
因此,劉賀也不知道他們當中到底哪些人是霍黨,哪些人又隻是被霍光拔擢過而已。
稍有不慎,就會錯殺,甚至是濫殺。
“有霍黨嫌疑的人,先記錄下來,但仍然要秉公辦事,暫且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另外,在完成這核報上計之事時,你們也可以在長安城中暗訪,将這長安城裏的霍黨也找出來,以備不測。”
要一網打盡,就要先一一找出來。
唯有如此,才能在雷霆一擊的時候,一舉制勝。
“諾。”二人連忙就答應了下來。
随即,劉賀就親自提筆拟定了诏書,将魏相任命爲禦史中丞,将蕭望之拔擢爲禦史丞,同時加中常侍的内官職。
禦史中丞和禦史丞其實都是禦史大夫的副手,但是各有職責,獨立性非常強。
禦史大夫蔡義年邁,又要負責梳理天下臣民給天子的上書,本就精力不濟,禦史中丞和禦史丞的權責會更大。
禦史中丞要職掌圖籍秘書,督管十三部刺史,負責接受公卿奏事的職能;而禦史丞則要負責彈劾百官,管理禦史府中的庶務。
核報郡國上計,本該是丞相的職責,可現在任宮“告病”,自然不能再承擔此事。
禦史大夫是丞相的“佐貳官”,又有監督百官的職責,讓禦史大夫府來接手此事,也算是符合成制。
現在,既沒有大小朝議,又沒有霍光在尚書署掣肘,劉賀實際上已經掌握了朝堂上的部分人事任免權。
劉賀要抓住這個時候,将一些可以信任的朝臣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龔遂、王吉等人都加了中常侍的内朝官職,可在未央宮随意行走。
太仆丞薛怯仍然是太仆丞,但是太仆壽成年邁,已經被架空。
诏獄丞陳修也已經“轉正”,當上了诏獄令,掌控整個诏獄。
從安樂手下的借來的張無疾,從衛尉寺遊繳升任爲未央衛尉左都侯,率領劍戟士巡視未央宮南部。
再加上今日任命的這兩個人,劉賀在朝堂上可以信任的人,越來越多了。
這是劉賀爲下一輪搏殺積累的“力量”。
“魏卿,河南太守的品秩原爲兩千石,而禦史中丞的品秩隻是千石,委屈你了。”劉賀笑道。
“陛下此言讓微臣無地自容,不管任何官、居何職,都是爲了天下,怎可爲鬥升俸祿不滿?”魏相有些惶恐地說道。
“诶,話不能這麽說,這俸祿平白少了一半,家中的妻兒怕是要心寒的,所以你的品秩不變,仍然爲兩千石。”劉賀說道。
魏相早知道天子最能體恤下情,但是沒想到居然将這等柴米小事都考慮進去了,連忙謝恩。
接着,劉賀把郡國上計核報、規劃平陵縣的細枝末節與二人交代了一番,才讓他們将诏令帶到尚書署去蓋印。
……
魏相與蕭望之從溫室殿裏退了出來,就有谒者帶着他們向尚書署走去。
他們一路無言,但卻心潮澎湃。
放眼望去,整個未央宮秋意更濃了一些,所有樹木的葉子都已經落盡,看起來了無生機。
一個月前,天空上時不時還能看到一些南飛的孤雁,但是此時那藍得發白的天空,卻見不到一隻飛鳥。
隻能偶爾在樹木的枝條之間,看到一些昏鴉發出的“嘎嘎嘎”的叫聲,難聽而凄厲。
可不知道爲何,看到此景的魏相和蕭望之,心中卻覺得暖意十足,似乎已經在那幹枯的枝條上看到了點點新綠。
他們不知道,如果天子和他們走在此處,一定會吟出兩句詩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
谒者帶他們來到少府寺的院門外時,匆匆行了一個禮,就縮手縮腳地離開了。
而魏相和蕭望之并沒有走進院内,他們看着裏面來往的屬官吏員,都覺得有一些發熱,更是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
冰涼、幹燥、淩冽的寒氣直沖鼻腔,讓二人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看到對方這副狼狽的模樣,二人相視淺笑。而這淺笑很快就變成了大笑。
人生際遇就如此,今日與天子相見,恐怕會徹底改變他們的命運了。
封侯拜相,身死族滅,在他們的心中都已經不重要了。
能不能與天子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才是更高的奢望——追求青史留名,不是一件難以啓齒的事情。
“長倩,你看縣官是個什麽樣的人?”魏相問道。
“縣官是明君、仁君、聖君。”蕭望之的回答簡短而果斷。
“長倩這三個詞用得妙啊,但是我以爲,恐怕還會是千古一君。”魏相感歎道。
很蕭望之比起來,魏相年長幾歲,看人也更“毒辣”一些。
他在天子的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東西,又看到了一些陌生的東西。
熟悉的自然是曆代先君身上的帝王之氣,陌生的卻是一種對天下百姓的悲憫之氣。
而在魏相的心中,後者更爲可貴。
“魏公,在想何事?”蕭望之問道。
“呵呵,我在想當縣官将霍黨從朝堂上連根拔起之後,他會帶大漢走一條什麽樣的路?”魏相說道。
“魏公想出來了嗎?”蕭望之笑道。
“哈哈哈,此間還想不出來,但是我認爲那時候的大漢一定與今日的大漢全然不同。”
“魏公高瞻遠矚,下官自愧不如。”
“走,先去蓋印,然後我等就去禦史大夫府上任。”
“唯!”
……
在魏相和蕭望之走進少府的院門時,貢禹也走進了溫室殿。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當劉賀來到這個世界成爲昌邑王之後,他腦海中就反複出現過許多人的名字。
霍光、劉病已、丙吉、張安世、劉德、魏相、趙充國、蕭望之……這些名字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盤旋,時而織成一道網,時而又散成漫天的星火。
而在這衆多的名字當中,最爲耀眼的莫過于貢禹了。
因爲從思維上來看,貢禹的思維方式也許是與劉賀最爲接近的。
溫室殿中,劉賀見到了貢禹,他沒有想到大漢這個“經濟學家”會是一個如此樸素的模樣——倒是和那個田延年有點像。
對,經濟學家,劉賀從自己腦海深處,搜索出了這樣一個詞語,陌生又熟悉,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大漢肇建至此,能夠被稱爲經濟學家的人隻有兩位,一位是桑弘羊,一位就是貢禹。
前者已經成爲了城南冢中的一把枯骨,後者現在還默默無聞。
很久以前,當劉賀讀後世那些史書時,他就知道貢禹有不少驚世駭俗的見解。
因爲這些見解太過于超前,所以不符合當下大漢帝國的情況,想要推廣更加不現實。
但是稍加引導和改進,卻有可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除了禹無憂他們那些郎官之外,最能理解劉賀的想法的,恐怕就是這個貢禹了。
而貢禹又比禹無憂等人多了一份在地方打磨的經驗,所以更能幫到劉賀。
所以,劉賀今日當然激動。
君臣見禮之後,劉賀沒有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地和貢禹談論兩個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
一曰錢,二曰人。
“貢卿,朕對貨殖買賣之事頗感興趣,今日诏你前來,就是想與你坐而論道一番。”
天子這第一句話就讓貢禹感到驚訝。
儒家以農爲本,貨殖買賣之事,隻是微末,舍本逐末,是要被世人恥笑的。他沒想到天子居然大大方方地談論此事。
而且,天子是怎麽知道自己對貨殖之事頗爲癡迷的?
心中有疑惑,但是貢禹仍然連忙請辭道:“微臣不敢!”
“昔日,孝文皇帝在宣室殿向賈誼問政,留下了美名,貢卿今日隻當是成全朕禮賢下士的美名,如何?”劉賀笑着問道。
天子已經把話說到了這步田地,又還有什麽理由拒絕的呢。
“朕今日要和你議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此物。”劉賀說罷,神秘地笑了笑,伸手将一物放到了案上。
當劉賀的手移開時,案上多了一枚簇新的五铢錢。
貢禹眼中一亮,天子真乃神人也,竟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貢卿,你覺得此物如何?”劉賀笑問。
“陛下是問這五珠錢,還是問天下所有的錢?”貢禹反問道,已經沒有了膽怯。
“那朕先問這五珠錢。”劉賀問道。
“陛下恕微臣鬥膽,微臣就暢所欲言了。”貢禹的臀腿不由得就離開了腳後跟,身體向前屈。
一個人談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時,都會是這幅模樣。
“推行五珠錢,是孝武皇帝在位時最大的一個善舉。”
貢禹說罷,就如數家珍地把這五珠錢的“善處”一一列舉了出來。
大秦到漢初的幾十年裏,天下通行的是半兩錢(十二铢),不隻是中央朝堂可以鑄錢,民間富戶也能鑄錢。
半兩錢以銅的重量作爲價值的衡量标準,非常公平合理。關鍵在于,要讓半兩錢的重量始終維持在半兩。
但是,天下熙熙皆爲利來,不管是中央朝堂還是地方諸侯,又或者是民間富戶,所鑄的半兩錢重量卻是越來越輕。
畢竟錢上标有“半兩”,又可當“半兩”使用,那麽有沒有用足半兩銅的分量,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到了孝文皇帝的時候,一些民間私鑄的半兩錢,居然不足一铢重——隻有原先半兩的十二分之一。
因爲這種半兩錢輕薄如榆莢,故又被百姓戲稱爲“榆莢半兩“。
半兩錢重量減輕隻有表象,實際上卻是遺害萬千。
因爲用不足“半兩”的錢就可以換到價值“半兩”的貨物,那麽鑄錢就成了一個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鑄造劣等半兩錢,更成了那些有能力鑄錢的諸侯王、富戶巨室剝削百姓黔首的途徑。
諸侯王和富戶巨室是越來越富,但是百姓黔首則苦不堪言。
而百姓黔首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就想出了剪削半兩錢邊角的辦法來“雁過拔毛”。
兩折疊加,又進一步加速了半兩錢的徹底崩潰。
更爲嚴重的是,地方諸侯王通過私自鑄錢,攫取了大量的财富,囤積了巨額的錢财,也就有了與中央朝堂抗衡的本錢。
大漢肇建之後,曆代先帝對鑄币之事都頗爲上心,也采取了許多措施。
但是因爲奉行無爲而治的國策,并爲禁絕郡國鑄錢和民間鑄錢之事,因此所有的舉措都隻是揚湯止沸,未能扭轉局面。
孝武皇帝即位之後,前後一共進行了六次錢币成制的變革。
廢除與半兩錢差不多的三铢錢,推行五铢錢,頒布“郡國民間私鑄金錢者死罪令”,收繳郡國私鑄的劣質五铢錢。
而推行五铢錢,又是重中之重。
從形制上來說,五铢錢保持了半兩錢外圓内方的模樣,又加上了圍邊,這就杜絕了民間剪削的可能性——一旦剪削,很容易辨認出來。
在這些舉措之下,大漢帝國錢币的價值終于穩定了下來,百姓黔首也少被豪強富戶壓榨了一道。
而将鑄币權全部收歸中央朝廷下轄的水衡都尉,則可以讓鑄币帶來的利益全部歸天子所有,極大地加強了皇權。
“頒布五铢錢,能避免劣币橫行;收歸民間鑄币權,可避免百姓黔首受盤剝。”
“所以,推行五铢錢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立在千秋不敢說,但是五铢錢一直用到了幾百年後的唐朝初年,立在千年是擔得起的。
“嗯,貢卿此番言論是與朕心中所想一樣,那現在,朕還想再聽聽貢卿對這‘錢’的看法。”
此“錢”并非五铢錢,而是天下所有的“錢”。
貢禹聽到這個問題,似有所想,他不知道爲何天子會問到這個問題。
因爲他心中有一個驚世駭俗的想法,說出來定然要被世人說是癫悖的。
這是爲後面鋪墊的一點小劇情,後面開始猛拉主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