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劉德才離開,他前腳剛走,備咨令禹無憂後腳就走進了溫室殿。
他是來向天子上奏各項技術推行的進度的。
“造紙坊的産量這個月正在穩步上升,年底就能滿足長安各官衙的需求……”
“炒鋼法和灌鋼法已經寄送到各個郡國去了……”
“木器坊又試造了幾種新的農具,來年就可以推廣開……”
“之前龔府君從南方帶來的那家土人,聯動那些吉貝的種子,已經派人帶他們到酒泉郡去試種了……”
“馬镫和馬鞍剛試造出了三百副,會先給昌邑郎試用……”
“在昌邑國試出來的三錠腳踏紡車造了三十駕,已經送到織室去試用了,織工們都說好用……”
“太學給印術室送來了第一本要印的書,是陛下裁定的《論語》,一共要印三百本,十日内付梓……”
這一個時辰的時間裏,禹無憂坐在劉賀的面前,對着一個用宣紙訂好的小簿子,娓娓道來。
這些事情都是劉賀交代禹無憂在門下寺的各個工坊裏推開的。
就算有一天,劉賀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徹底落敗,但這些新奇的事物卻會成爲他留下來的遺産,繼續在大漢帝國爲百姓們造福。
就算是此刻對天子頗爲不滿的霍光,一旦用了這宣紙,也絕不會再退回去使用那笨重的竹簡和木椟的。
“太後最近也一切安好,太後聽了陛下的建議,現在每天都和宮女們踢毽,身體好了許多,頭昏胸悶的頑疾也少見了,”
這上官太後的身體情況,是禹無憂上奏的最後一件事情。
說完此事之後,禹無憂就再沒有多餘的話了,隻是靜靜地等待天子的吩咐。
劉賀對禹無憂很放心,所以隻是輕輕點頭,既表示一種認可,也表示一種贊許。
這些事情不隻瑣碎至極,更環環相扣,極容易被忽略。
現在被禹無憂處理得井井有條,可見他在這上面花了許多的心思。
這也證明劉賀前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沒有禹無憂、戴宗他們這些郎官和谒者,劉賀手中的可用之人一定更加捉襟見肘。
對付一個霍光,就已經耗盡他的心力了,哪裏還有時間來管這些事情呢。
“無憂,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比朕做得更好。”劉賀說道。
“微臣隻不過是盡責而已,陛下謬贊了。”
來了長安城,劉賀很少直呼禹無憂的名字了,平日更多的是将他叫做“禹卿”。
好聽固然好聽,也更符合兩人的身份,但是難免有一些生疏。
劉賀如今突然叫了這麽一聲,竟然讓禹無憂有片刻的愣神,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昌邑國的扶搖殿裏。
用《論語》來拌嘴的情景同時在他們兩個人的眼前閃過。
那些情景讓他們不禁心中一樂,緊接着卻又心中一悲。
這長安城實在是太古怪了,居然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之内,讓他們二人的心性改變了那麽多。
“朕還不知道,你們來到這長安城之後,住在了何處?”
禹無憂沒想到天子會問到這件瑣事,但是轉瞬就又回過神來了,他先是腼腆地笑了笑,然後才說了下去。
“戴宗要管着那些昌邑孤兒,分不開身,所以就住在昌邑邸裏,與他們同吃同住。”
“李章他們幾個喜歡熱鬧,就在北城郭合夥賃了一處宅院,每個月要花費兩三千錢,分下來也不算貴。”
“微臣喜歡清淨,就獨自一人在尚冠裏賃了一區單門單戶的宅子,一個月要花費一千錢。”
劉賀現在才知道這些最親近的屬官住在長安城的何處,不免覺得有一些自責。
他日,自己與霍光的争鬥到達白熱化,這些屬官的處境一定會非常危險。
他隻考慮到到了張安世等人的安危,卻在不知不覺中忽視了禹無憂和戴宗他們的性命。
這讓始終認爲“要把人當成人來對待”的劉賀,怎麽不覺得一絲的自責呢?
“你們當中,可有人将家眷帶到長安城來?”
“沒有,大夥兒都知道是跟着陛下來做大事的,所以并未将家眷帶來長安。”
“那你們的父母可有人照料?”
“我們幾個都有兄弟姐妹,他們可以照料父母……”禹無憂想了想接着說道,“微臣疏忽了,阮揚是獨子,如今雙親在昌邑城。”
“我和戴宗已經與家裏的人說過了,讓他們時常過去看看,多幫襯他們,田裏和地裏的活計應該也耽誤不了,陛下放心。”
沒想到,禹無憂和戴宗倒是把這些事情處置得十分細緻和妥當,這不禁又讓劉賀有一些哽咽。
“無憂,來了這長安城之後,朕有許多事情要做,恐怕一時也顧不上你們,若遇到什麽困難,一定記得要和朕說,朕……”
禹無憂沒有讓劉賀把話說完,就已經站起身來拜了下來,有些局促地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我等隻是微末之臣……”
“你不必如此惶恐,在這長安城裏,朕與你們最爲相熟,對你們更是寄有厚望,自然希望你們能過得更好一些,你起來吧。”劉賀說道。
“諾。”禹無憂這才起身重新坐好。
“朕還有一事想問你,這幾日,仲父可有去見過太後,又或者派人去見過太後?”
“暫無此事。”
劉賀稍稍寬心,但是随即就又開始有一些惴惴不安起來了,這仲父下一步會做些什麽呢?
……
見了劉德和戴宗之後,這一日的晨間就這樣匆匆過去了。
中午樊克送上來的午膳乏善可陳,隻是兩張卷餅、一碗粟米水飯、一小碟炙羊肉,外加幾個還算新鮮的番石榴。
和那些宴席上的大葷之物相比,這簡單的午膳反倒是更合劉賀的胃口。
而這與衆不同的飲食喜好,竟然不知不覺中讓劉賀得到了一個節儉的美名。
不少的宮人和朝臣,已經在私下傳頌當今天子有孝文皇帝的遺風了——甚至比孝文皇帝還要節儉。
這也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了。
午膳之後,休息了片刻,劉賀繼續在溫室殿裏接見朝臣。
禦史大夫蔡義帶來了這幾日收到的臣民上書,竟然也有十幾封之多。
隻不過這些上書當中并無太多有用的内容。都是一些儒生勸誡天子如何當明君的上書。
劉賀是天子,尚且不知道要如何當一個明君;這些儒生,又怎麽可能知道呢?
恐怕,他們想“教”天子當明君是假,想借此獲得天子的賞識才是真。
可天下哪裏有那麽便宜簡單的事情呢?劉賀隻是不鹹不淡地稱贊了幾句,也就揭過去了。
……
再往後丙吉後腳就來了。
他上奏的事情也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今年夏天的那一場大雨,把長安高廟的一些柱子泡朽了,恐怕需要重修翻修。”
“茂陵上的一些大樹被賊人擅自砍伐,茂陵縣令已經派人在追查。”
“廣陵王劉胥一個月前得了一場重病,如今還沒有好。”
這些事情,丙吉身爲領尚書事都可以自行決斷,但他卻都先來向天子上奏,可見其小心謹慎。
在這個敏感的時候,謹慎小心一些,不僅對天子是一種尊敬,對自己也是一種保護。
送走了丙吉,劉賀又陸續見了張安世、韋玄成、龔遂等人,他們都逐一向天子上奏了自己的該管之事。
不管是宮内還是宮外,似乎都格外平靜。
這一日,霍黨沒有任何的動靜。
這倒是給劉賀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因爲明日就又是小朝議的日子了。
十幾年來,大将軍霍光從來沒有缺席過任何一次朝議。
那麽明日,剛剛被天子氣得“大病一場”的霍光會來主持小朝議嗎?
劉賀一直有些不安地等到了申時,行人令戴宗來到了溫室殿,終于是等來了一些小心。
而戴宗也給天子帶來了一個驚天大消息。
大将軍霍光病倒了。
但是這次,大将軍霍光不是“裝病”,他是真的病倒了。
猛然聽到這個消息,劉賀頓時就有一些愣神和茫然。
天子這片刻的愣神和茫然,不是因爲他不知所措,更是因爲他看到了一個新的契機。
瞌睡送枕頭,這簡直就是天佑大漢。
這幾日的時間裏,劉賀用快進快出的雷霆之勢,如同旋風掃穴一般,在霍光的口中奪下了大量的好處。
這兩日,他就已經開始思考要如何暫時結束眼前這場和霍光的戰鬥了。
但是,這幾天自己實在“玩”得有一些太過火了。
雖然有了大緻的方向,但是劉賀想了整整兩日,仍然沒有想出一個“修複關系”的契機。
劉賀的手中有不少霍光想要的籌碼,隻要拿出來,足以讓霍光動心。
可是光有籌碼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一個“機會”。
或者說,要有一個場景。
在那個場景之下,劉賀隻要拿出手中的這些籌碼,不會讓霍光覺得是一種利益的交換,而是會認爲那是善意的歉意。
這份歉意未必能讓霍光完全打消對自己的顧慮,但是至少讓他在選擇“動武”的時候,有一份遲疑。
有了遲疑,就會失去先機,就會失去勇氣,劉賀才能有容錯的空間。
昨日,劉賀是打算要放低身姿,在霍光面前服軟的。
但是如今,霍光病倒了,就是一個天賜的良機——劉賀不用向霍光認錯了。
一個計劃在劉賀心中逐漸成型,他要殺人誅心,再吓一吓霍光,讓他摸不着自己的底細。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劉賀急切地問道。
“一個月之前,微臣挑了幾個機靈的昌邑孤兒,想方設法把他們塞進了大将軍的後宅。”
“朕的那個嶽母很是潑辣幹練,在大将軍府的後宅裏做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們定然吃了不少苦吧。”劉賀苦笑道。
天子沒有直接問大将軍得病的事情,反而先關心起那幾個素未謀面的昌邑孤兒,這讓戴宗心中有幾分暖意。
“陛下聖明,大将軍夫人治家很嚴,對奴婢雇工非打即罵,聽說每個月都會有屍首從大将軍府裏擡出來。”
奴婢如牛馬,打死也不要緊。
更何況廷尉寺也敢招惹霍顯,死幾個低賤的奴婢再正常不過了。
霍顯連孝宣皇帝的皇後都敢毒殺,幾個奴婢殺了也就殺了,在她心中根本就算不上什麽大事。
“讓那幾個昌邑孤兒機靈謹慎一些,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看到了不對勁兒的地方,就趕緊跑。”
“諾!”
“好,那你說說仲父病倒的事情。”
“昨日晨間,大将軍還在府中正常露面,甚至在正堂呆了幾個時辰……”
“但是午間,大将軍突然就在正堂裏昏倒了過去,直到夜間似乎才醒了過來。”
劉賀盤算着時間,那個時候,正是自己派昌邑郎和羽林郎到丞相府和太常寺“接管”的時辰。
估計那個時候,自己在長安城裏做的事情,剛好被霍光一一知曉。
看來,仲父真是被自己氣病的。
要是放在民間,自己定然會被街坊四鄰罵作一個忘恩負義的世侄。
但是,劉賀還覺得有些遺憾。
要是仲父氣得直接病死過去,那倒也是一件好事。
劉賀一定會把仲父的葬禮辦得無比風光體面——以諸侯王的成制下葬也不是不行。
“仲父病得嚴重嗎?”
如果病得像楊敞一樣重,也很不錯。
“那兩個昌邑孤兒還不能進到後宅的中庭,所以這大将軍到底病得有多重,他們也不知道……”
“但是如今沒有更多消息傳來,後宅的慌亂也逐漸平息了下來,想必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
霍光今年應該已經是五十有六了,放在漢代早已經算是進入到了暮年。
縱使霍光的身體異于常人,但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恐怕再難恢複以往的風采了。
而且,這恐怕還隻是霍光遭受的第一個打擊。
往後,接踵而來的打擊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重。霍光能不能撐過去,都不好說。
此時,劉賀突然對霍光這個大漢帝國的政治強人生出了一種憐憫。
任你壯年的時候,有多強的權勢,但是仍然是要服老的。
别說是權臣霍光,就連孝武皇帝到了晚年,不也是越發昏聩不明嗎?
憐憫歸憐憫,但是劉賀是不會心軟的。
自己讓戴宗他們散播出去的謠言還沒有發酵開來,如果那些謠言被仲父聽到了,恐怕他的病又要重幾分了吧。
如果那樣,就更好了。
“既然真的病了,那麽朕自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來,戴宗,立刻給朕拟一道诏令!”
“諾!”戴宗有些激動地擺好了紙墨,就準備開始爲天子草拟诏令。
“等等。”劉賀朝着門外喊道,“樊克,進來!”
小内官樊克用力地推開溫室殿那沉重的大門,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天子的面前。
“你如今已經是中書了,朕說過希望你以後能替朕拟訂诏令,那麽就從今日這道诏令開始學吧。”
“此處有筆墨,你與戴卿一同拟旨,然後看看差别在何處。”
“諾。”樊克聲音發顫地說道,因爲太過激動,在準備筆墨的時候,差點碰掉了硯台。
劉賀所下的這道诏令很簡單,與平常一樣,隻不過是寥寥幾十個字。他一氣呵成地說完,戴宗和樊克也一氣呵成地寫完了。
劉賀接過這兩份诏令,兩邊輪流看了幾遍。
又對照戴宗拟定的诏令,細心地指出了樊克所拟诏令上的一些纰漏和瑕疵,然後才将戴宗所寫的那份诏令還給了他。
“現在就把這份诏令送到尚書署去蓋印,然後你立刻就去大将軍府傳诏。”
沒想到,戴宗似乎面有難色,頗爲不解。
“戴宗,你有什麽疑問,可在此時就問出來。”
“陛下,恕微臣愚鈍,看不明白陛下爲何要下這樣的一道诏令……”
“大将軍如今既然真的病倒了,那麽明日的小朝議就一定是來不了……”
“陛下完全可以借這個機會,在朝堂上再進一步,讓朝臣百官知道就算沒有大将軍,陛下也可以讓朝政暢通無阻!”
“陛下的威望一定會更高的。”
劉賀安靜地聽着,直到戴宗說完之後,他才說道:“你的這般分析有條有理,倒也不算有錯。”
“但是,有一件事情,戴卿卻恐怕是想錯了……”
“如今的大朝議和小朝議,缺了仲父還真的轉不起來。”
戴宗有些疑惑,對天子的話不能理解。
天子一口氣已經将丞相府、尚書署、少府、大司農都接過來了,大朝議和小朝議不就是一個過場而已嗎?
“你莫要忘了,如今大漢最重要的事情,是十五萬漢軍出征匈奴的事情,可大将軍府仍然把持在仲父手中。”
“出征匈奴的戰事到底進展到了哪一步,朕是一點都不知道。”
“在明日的朝議上,百官公卿最關心的恐怕也是這件事情……”
“仲父越是不出面,朝臣就越會發現仲父寫不可或缺。”
劉賀耐心的解釋,讓戴宗臉上的疑惑逐漸散去了。
如今朝堂上,雖然大部分朝臣忠于天子。
但是霍光畢竟還是名正言順的輔政大臣,又未曾有過“不可饒恕”的罪過。
當天子和霍光不死不休的時候,這些朝臣肯定願意支持天子。
但是現在既然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那麽他們仍然會将霍光看作朝堂的基石。
這是慣性使然,更是事實使然。
“朕這幾日的動作已經夠多了,想再往前取得實際性的東西也很困難了,現在要攻心爲上,讓仲父膽戰心驚。”
“戴卿,你明白了嗎?”
“微臣明白了,陛下聖明,是微臣愚鈍了。”
“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快馬加鞭,一定要在今日日落之前,将诏令送到大将軍手中。”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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