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雖然性情潑辣,可現在許廣漢所說的事情,卻已經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圍。
而且直到現在,她也還不知道自家早已經因爲劉病已,和天子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
她更不知道幾個月前,來到許家裏過了一夜的那個年輕的使君,就是當今的天子。
長安城接下來的大亂大治,早已經和他們許氏一門息息相關了。
但是許夫人看到自己的夫君如此緊張,自然也就跟着緊張了起來。
“夫君,你不是說縣官和大将軍情同父子嗎?”
“是啊,縣官可是把大将軍稱作仲父的,這在大漢曆代先帝當中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許廣漢感歎道。
“那……那大将軍是不是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縣官?那他們的關系豈不是像劉病已和夫君的關系,怎麽會……”
“夫人收聲!”許廣漢連忙打斷了許夫人,她剛才說的這些話太“大逆不道”了。
反應過來的許夫人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劉病已怎麽能和天子作比,許廣漢又怎麽能和大将軍作比?
因爲品秩低微,許廣漢有許多事情也是看不透許多的。
但是,人和人之間很容易産生羁絆——許廣漢當過故昌邑王劉髆的郎官,自己的賢婿又是縣官的侄子,自己更是看到了天子的爲人……
這些都是許氏和天子的羁絆。
因此,許廣漢這個品秩低微的暴室令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天子這邊,開始爲天子擔憂了起來。
但是,他一個小小的暴室令又能做什麽呢?
也許,他隻能像剛才的诏令裏所說的那樣,繼續上衙任事,這就是他效忠天子的最好的方式吧。
“夫君,這長安城會又亂起來嗎?”許夫人有些擔憂地說道。
“亂不亂,我等也說了不算啊,縣官和大将軍說了才算。”許廣漢無奈地說道。
這幾十年來,大漢天下雖然在多數時候是風平浪靜的,但是又有哪一日是完全太平下來的呢?
每隔幾年,長安城這頭嗜血的巨獸,就會張開那巨大的嘴巴,将無數的生靈吞噬下去。
然後再從牙縫裏擠出鮮紅的血來。
不知道有多少顯赫一時的世家,在長安城起起伏伏。
今日登上了高樓,明日又跌入塵土。
十五年前,廢太子據“謀反”之事;五年前,燕剌王旦聯合上官家的謀反之事。
這最近兩次“慘案”留下的那股血腥味,仍然時不時從陰溝暗渠裏散發出來。
而那些因此死去的孤魂野鬼,恐怕還有不少正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裏四處飄蕩。
沒想到,安生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就又要有大事發生了。
想到這裏,許廣漢不禁想到了年輕的天子。
那個比劉病已大不了幾歲的天子,真的能對付得了權勢滔天的大将軍嗎?
許廣漢捏了一把汗。
“夫君,那我們要怎麽辦?”許夫人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主意。
“我等都是撮爾小民,又能怎麽辦呢,隻能等着就是了。”許廣漢這幾句話中,隐隐有一些蒼涼。
但是,這說的是氣話,身爲一家之主,許廣漢自然要爲自家人盡量找一條退路。
“這幾日我不在的時候,你先收拾一些衣服細軟,三天之後我告假回來,然後就送你和平君去下杜縣。”
“伱們先去延壽那裏住上一段時間,等躲過了這個風頭再回來。”
許廣漢一共是兄弟三人,二弟許瞬在河内郡修武縣當縣令,而三弟許延壽在下杜當縣尉。
他們的品秩雖然不高,但是遠離長安城這個風暴眼,至少可以給許廣漢的家人一個庇護。
“到時候,夫君與我們一齊走嗎?”許夫人擔憂地問道。
“這不行,我雖然隻是小小的暴室令,但也有職責在身,怎可擅離職守?”
說到這裏,許夫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但是眼圈已經是紅了起來。
此時,如果那劉病已在,也許能幫上一些忙了。
可惜,他不在此處。
接着,許廣漢叮囑許夫人關防好門戶,莫随意給生人開門之後,就匆匆地離開了,向未央宮趕去。
而許夫人獨自在門外張望了一番之後,就回到了宅院中,緊緊地關上了大門。
……
北阙甲第,左馮翊的正堂中。
安樂正緊皺着眉頭,捧着剛接到的五份诏令反地研讀,時不時就唉聲歎氣起來。
幾份诏令的字數都不多,安樂隻用了半刻鍾,就已經從頭到尾讀完了一遍。
然而,字少事大,安樂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
在幾日前的大朝議上,安樂是最後才跟着大流跪倒在前殿當中,對蔡義表示支持的。
一方面是因爲當時的大勢所趨,安樂隻能随大流表态。
另一方面是安樂在未央宮被天子接見之後,就已經開始傾斜向了天子。
然而,牆頭草的本質就是朝三暮四?
那日,從大朝議散衙回來之後,他就有一些不安,更是看不清當下朝堂上的形式。
他不知道天子和大将軍的矛盾會發展到什麽地步。
原本,安樂的如意算盤是再觀望一段時日,等态勢更明朗之後再做決定。
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态的發展簡直是瞬息萬變。
短短兩天的時間,長安城裏就發生了這許多的變故。
讓安樂目瞪口呆之餘,更有些心驚肉跳。
丞相府、大司農寺和太常寺罷衙的時候,安樂還能裝作視而不見,讓自己置身事外。
而現在,這诏書已經送到了自己的手裏,他就完全沒有回避的可能性了。
他這個左馮翊必須要拿出一個态度來。
到底要不要将天子的诏書,在左馮翊的轄地之内公之于衆呢?
這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決定。
安樂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和他商量一番,但是現在他的他身邊沒有任何可以商量此事的人——此事實在太敏感了,說不定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安樂匆匆來到長安隻不過三個多月,所以他還沒有在左馮翊培養出自己的親信。
而帶來的兩個門下吏也被天子借走了,至今還沒有還回來,用“孤家寡人”來說他,那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正當安樂急得來回踱步的時候,一個人的名字從腦中一閃而過。
對,怎麽把他給忘記了。
“快,去把簡寇,簡使君叫來正堂,我要見他!”
“諾!”
簡寇曾經是安樂的門下遊徼,後來被天子“借”到了昌邑郎當昌邑中郎将司馬,而今又被天子調來左馮翊暫時統領那三百明光卒。
他說不定知道什麽内幕呢?
片刻之後,正領着明光卒操練的簡寇滿頭是汗地來到了正堂下。
“下官簡寇問府君安。”
“诶呀,你是昌邑中郎将的司馬,是縣官的近臣,而你我以前又都相熟,不必如此拘禮。”安樂殷勤地說道。
這幾個月,簡寇受到天子的熏陶更多,現在已經更加忠于天子了,對安樂這個見風使舵的“舊主”并不感冒。
而簡寇本來又是直來直去的人,所以也沒有再和安樂行太多的虛禮。
“我今日邀你來正堂,是有一件大事與你說。”
“府君請說。”
當即,安樂就在案上擺開了那幾份诏令,并将那一日在前殿裏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期間,安樂還不停地斜着眼睛,觀察簡寇的表情。
簡寇的品秩不高,當然沒有資格在血書诏上留名,但是他是天子的人,自然早就知道有大事要發生。
如今看到了這些诏令,又聽了安樂的解釋,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看來,這安樂現在是在猶豫向哪邊下注。
“簡寇,你覺得這诏令,我該不該派人通傳到整個左馮翊去?”
“府君是如何想的?”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現在還想要繼續等下去。”
安樂的這個決定,還真是盡顯牆頭草的本色。
簡寇默不作聲,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雖然天子派自己來左馮翊是訓練明光卒的,但是也有一層意思是讓自己盯好安樂,不要讓此人首鼠兩端。
沉默了片刻之後,簡寇說了一句話。
“如此一來,恐怕府君就要步赴那任安的後塵了。”
任安,可以說是大漢帝國的頭号騎牆派。
而結局也符合一個騎牆派應有的下場。
征和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長安爆發了巫蠱之亂。
當時,孝武皇帝受人蠱惑,聽信讒言,認爲廢太子據暗中行巫蠱之事。
于是,派出了當時的水衡都尉江充前往調查。
沒想到,這江充居然誣陷廢太子據行巫蠱之術,咒魇孝武皇帝。
無奈之下,廢太子據隻能誅殺江充,并且發兵“叛亂”,随後與丞相劉屈髦所率的軍隊在長安城中發生大戰。
此時,任安擔任北軍使者護軍一職,職責是替天子監管北軍,相當于整個北軍的監軍。
在長安城殺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任安接到了廢太子據要他發兵攻打劉屈髦所部的命令。
因爲情況不明朗,任安接受了太子的命令,但是卻下令緊閉營門。
既不發兵助太子奪城,又不發兵幫劉屈髦平叛。
此舉看似兩不相幫,實則卻把兩邊都得罪了。
果然,在廢太子之事平定之後,孝武皇帝帝認爲任安“坐觀成敗,懷詐,有不忠之心”,判其受腰斬之刑。
而這就是牆頭草的下場。
……
這麽有名的“前輩”,安樂怎麽可能不認識呢?
所以簡寇一提起這個名字,安樂心裏頓時就“咯噔”了一下。
雖然現在天子和大将軍還沒有到兵戎相見的時候,但是按照這個形勢發展下去,恐怕那一日會越來越近的。
如今,确實到了要表明态度的時候了。
可是,這真的不好做選擇啊。
安樂在正堂上焦急地來回踱步,心中遲遲做不了決定。
簡寇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以前在昌邑國的時候,居然還未看出安樂是一個如此優柔的人。
直到半炷香之後,這安樂才終于停了下來,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簡寇身上。
“簡寇,你覺得縣官真的會對大将軍不利嗎?”
“下官品秩低微,對此事不敢妄加揣測……”簡寇停頓片刻之後,才接着說道,“但是,下官覺得這與今日之事無關。”
“此話怎講?”安樂急忙問道。
“因此府君怎麽做,不在于縣官要做什麽,而在于府君想要什麽。”
簡寇恰當好處地停住了,沒有讓自己的話留下任何的把柄。
安樂覺得有一些頭痛,簡寇的這話說得倒是沒錯,那麽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呢?
當然是想要高官厚祿、封官拜爵了。
那關鍵就是站在哪一邊,才能取勝呢?
如果在三個月之前,安樂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大将軍那邊。
但是今非昔比了啊。
因爲,現在的天子似乎有了取勝的可能,而自己也更受天子的重視——至于大将軍府,他可是連門都進不去。
于是,他又想起了那個可惡的樂成,心中更是怨氣四溢。
随即,他一咬牙,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昔日,我是縣官潛邸時的百官之首;今日,更是縣官親自拔擢的左馮翊。”
“既然如此,天子所下的诏令豈有不宣之理?”
安樂這兩句話說得義正詞嚴,剛才那副猶豫不決的模樣眨眼之間就蕩然無存了。
“簡寇!”
“下官在。”
“此事本來與你無關,但是本官讓你去做。”
“諾。”
“立刻率領所部明光卒,将這五道诏令傳到各鄉、裏、亭去,不可有片刻遲疑。”
“諾!”
“我希望在一個時辰之内,左馮翊所轄之地,必須遍聞此事!”
“諾!”
簡寇心中一喜,這安樂做出決定之後,反應倒是雷厲風行,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明光卒有三百人,散出去之後,可能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讓這五道诏令傳遍整個左馮翊了。
……
連安樂這種資深騎牆派都站到了天子這邊,那麽其餘的官員沒有理由不接诏、不宣诏。
但是,京兆尹和右扶風的兩位上官與霍光的聯系更爲緊密,他們收到诏書之後,并沒有立刻決定,而是選擇觀望。
但是這無關緊要,有少府派出的那四支車隊在長安城裏四處宣揚,有沒有京兆尹和右扶風的配合,已經顯得沒有那麽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那五道诏書上所寫的事情,與長安城裏數千名屬官吏員息息相關。
即使無人通傳,這些消息很快也會不胫而走的。
诏令在卯時從少府發出,辰時就在長安城裏傳開了,巳時更是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沒有罷衙的府衙的屬官吏員們早早就出了門,而罷了衙的府衙的屬官吏員也在蠢蠢欲動——他們先是在自家宅院裏躊躇片刻,就出了門。
最開始,是一兩個人,後來就變成了三四個,再往後就是幾十上百個……
這些毫不起眼的屬官吏員門如同一滴滴不起眼的水,從長安各處闾巷中走出來,彙率成一道不大不小的水流,向着那幾個無比安靜的衙署湧去。
相熟的屬官吏員碰面之後,臉上先是一陣尴尬,緊接相視一笑,再心照不宣地點點頭,最後若無其事地攀談了起來。
不知不覺之中,這些屬官吏員形成了席卷長安的态勢。
他們就像鮮活的血液,流入各個衙署當中,讓大漢帝國差一點癱瘓的軀體,重新恢複了生機。
血脈已通,隻差心髒的那一下跳動來激活了。
……
北阙甲第,大司農的正堂上,劉賀仍在翻閱幾案上的文書。
他的餘光看到坐在他前面的田延年越發不安分起來。
東張西望,似乎在等待和尋找什麽。
劉賀看了看院中樹木投下的影子,已經快要到午時了。
昨晚的安排,晨間的布置,應該很快就要見分曉了吧。
劉賀對自己的安排很有把握,但是也有些忐忑。
霍光想必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的動作,所以自己也要快,快點把大司農的事情處置完,然後再去下一個地方。
以快制快,讓仲父跟不上自己的腳步。
想到這裏,劉賀不禁有些緊張。
……
還好,丙吉他們沒有讓劉賀等太久。
那些忠于大漢的屬官吏員們沒有讓劉賀等太久。
離午時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大司農寺的門處傳來了些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緊接着,劉賀就看到十幾個屬官吏員在大門外踟蹰。
他們似乎想要進來,但是卻又好像被門外和院中的羽林郎給吓住了。
劉賀眼前一亮。
終于是來了。
再看那田延年,他整個人似乎也很緊張,正在朝外張望。
“戴宗!”劉賀故意提高了聲音。
“微臣在!”
“去将那些屬官請到院中來,就說朕在此處與田卿商量政事,讓他們稍等片刻!”
“諾!”
戴宗跑了出去,隻用三言兩語,就讓那些屬官吏員進到院中來了。
這隻是一個開頭,陸陸續續就有更多的屬官吏員來到了大司農寺。
他們雖然有一些遲疑,但是又義無反顧。
看來,忠于大漢的人,還是多一些。
劉賀知道,這一次,自己赢了。
他從榻上站起來,走到了田延年的身前。
田延年先是愣神,而後不顧腰臀上的疼痛,連忙跟着站了起來。
“田延年,你看到了嗎?”
“微、微臣看到了。”
“你看到什麽?”
“微臣、微臣看到了大司農的屬官和吏員……”
田延年一邊說,就一邊不停地擦着腦門子上的汗。
“還看到了什麽?”劉賀追問到。
“還看到……看到了羽林郎。”
“還有呢?”
“陛下恕臣愚鈍。”
田延年已經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大将軍不會已經被天子……他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這院中還有民心,大漢的民心。”
田延年這次終于聽懂了——原來,天子把大将軍所有的布置都看穿了,沒有任何事情瞞得住他啊。
作爲“協從”,田延年自然不敢再站着,連忙跪了下來,不停地對着天子磕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微臣知錯了,微臣知錯了……”
這副模樣,似乎要把地闆磕碎!
“田延年,大将軍有功于大漢,你也有功于大漢。”
“今日你老老實實開衙,朕暫且留你一命。”
“大将軍老了,他終究要還政于朕的,有些事你今日躲得過,明日躲得過嗎?”
這是劉賀給田延年的機會。
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微臣明白了,微臣立刻就開衙任事!”
“好。”
劉賀說完這個好字,再沒有多言,徑直向院中走去。
田延年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跟着就向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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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