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遂沒有再問,而是慢悠悠地問道:“老夫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王獻都死了,那麽與之此事的人恐怕也已經死了,陛下應該什麽證據都找不到了。”
“既然陛下找不到證據,那麽張府君剛才說的話豈不是空話,難道陛下能直接下诏,去大将軍府抓捕霍禹嗎?”
“到時候,是派羽林郎去,還是派期門郎去,又或者是派昌邑郎去?”
龔遂一臉嚴肅,有老臣的風采。
他是張安世的下屬,平時從來沒有倚老賣老,但是此刻,卻像教訓後輩一樣,把對方“訓斥”了一番。
雖然張安世是一個謹慎和善的人,但是仍然有些不快,很想站起來出聲反駁。
但是,張安世卻看到天子神色如常。
忽然也就反應過來了——在溫室殿裏,龔遂和王吉等昌邑屬官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而自己現在才是和天子最疏遠的那個人吧。
想到此處關節,張安世立刻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規規矩矩地在榻上坐穩了。
“不管是派哪一支人馬去捉拿霍禹,即使是張府君親自帶去,恐怕大将軍霍光一出面,當場也就倒戈了。”
龔遂沒有繼續把話說完,意味深長地看着其他人。
到時候,天子就可以乖乖地呆在未央宮裏,等着霍光帶人來廢掉自己了。
“所以,在老夫看來,剛才諸公話說得豪邁,但是都是無用的話,用一句民間粗鄙的話來說,無用的話叫做屁話。”
話雖粗俗,但是張安世等人卻不能反駁。
“老夫與龔公想得一樣,想要拿下霍禹,沒有證據,靠正大光明的陽謀是行不通的,除非……”
王式言有盡而意無窮,省略掉的話,剛才已經說過了。
除非,霍光被扳倒——但是,不查霍禹,又如何絆倒霍光呢?
這似乎成了一個死結。
劉賀一言未發,他其實早已經想清楚了。
今日公開這封密信,不是想讓張安世他們拿着信去拼命。
面對面地和霍光拼命,就算是把上官太後和劉賀綁在一起,再加上在場所有的朝臣,也比不過霍光。
現在,劉賀是要表明一種态度。
留了片刻的時間給張安世等人充分地考慮王吉和龔遂的話之後,劉賀終于在搖曳的燈火中站了起來。
這一舉動,立刻引來了衆人的矚目。
“衆卿當中,有朕從昌邑國帶來的老臣,有朕從朝堂選出來的肱股,更有朕親自拔擢出來的人才。”
“不管是哪一種來路,朕都相信你們是忠于大漢的。”
“如今朝堂的局勢如何,想必諸位看得清清楚楚。”
劉賀說到此處,再一次停了下來,任憑其他人去想象。
“仲父輔政有功,毋庸置疑。”
“但是,輔政之臣仍然是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霍禹乎?”
“換作他人,朕立刻就會讓大将軍将其下到诏獄去,今日朕之所以投鼠忌器,全是因爲仲父權勢滔天,已經有了尾大不掉之勢,根本無人可以制衡他。”
“朕在昌邑國時,就常聽别人說起霍黨勢大,當時年幼無知,還不相信。”
“如今朕來長安也有幾個月了,也看到了霍黨盤根錯節的勢力。”
“霍黨已經讓言路受阻、征辟不通、律令損毀。”
“朕相信仲父此時絕無異心,但是霍黨卻定有不臣之心。”
“爲了大漢江山不危,爲了大漢百姓不苦,爲了大漢官吏不怨,爲了仲父和冠軍侯的英名不毀于一旦。”
“朕決定要削霍!”
削霍就是要一刀一刀地奪走霍黨的權力,讓霍黨一個個被處理掉,讓霍光成爲孤家寡人,最終再一擊斃命。
霍黨勢力很大,不管有沒有真憑實據,劉賀都要一點點地削弱,否則可能會引起動蕩。
其實在此之前,劉賀私下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在削弱霍光的權力。
但是速度和進展畢竟太慢了一些,劉賀從今日開始,要把削霍的事情擺到台面上來,不再回避與霍光爲敵這件事情,更要把此事當作頭等大事來做。
“諸位愛卿,朕希望從今日起,不管是陽謀還是陰謀,衆卿都能拿出萬分的忠誠出來,與朕同氣連枝,共同進退,全力以赴。”
這幾句話,本來應該說得十分豪邁,但是劉賀卻說得慢條斯理。
他希望衆人能聽懂裏面的所有意思。
“共同進退,全力以赴”就是劉賀要的東西。
“半年之内,朕就要親政,成爲真正的大漢天子!”
白發蒼蒼的龔遂和王吉率先站了起來,朝着天子拜了下去。
“臣等任憑陛下驅馳,絕無二心,九死不悔!”
接着,劉德、丙吉、張安世、韋玄成等人陸續地再次拜了下去。
“臣等任憑陛下驅馳,絕無二心,九死不悔!”
這一刻起,朝堂之上才終于算是有了帝黨。
劉賀亮明了态度之後,不隻是在場的朝臣會忠于他,這些朝臣背後所代表的群體和力量也會忠于他。
宗親、郎官、博士弟子這些人群終于有了可以依附的對象。
而大漢帝國當中那些對霍光敢怒不敢言的“反霍黨”也會逐漸向天子靠攏。
劉賀朝身邊的戴宗揮了揮手,後者立刻就跑到了溫室殿的後室裏。
再回來的時候,他的手裏竟然多了一把環首刀。
劉賀将環首刀拔出了鞘,在衆人的目光中,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接着不顧他們的阻攔,在一張素帛上寫了起來。
“霍氏輔政有功,然數年來結黨營私,僭越擅權,有礙國運,更有不軌之徒,欲行不軌之事,如有此事,天下人可共擊之!如若違背誓言,亦以同罪論處!”
寫血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劉賀忍痛割了好幾刀,才把這寥寥的幾十個字寫完。
十指連心,劇烈的疼痛讓劉賀都感到有一些心慌了,但是他的眼神中仍然沒有一絲回避。
“此乃血書诏,諸位愛卿,可要遵诏?”劉賀用還在流血的手抓着诏書問道。
“臣等領诏。”
接着,從光祿勳張安世開始,在這殿中的朝臣,就一個又一個接過了那把環首刀,紛紛割開了自己的手指,在血書诏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血書诏再次傳回劉賀手中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在上面署了名。
除此之外,這散發着血腥味的素帛上還空着許多位置。
這些就留給後來人署名吧。
扳不倒霍光,這就是霍光殺人的名錄。
扳倒了霍光,這就是劉賀封侯的順序。
成王敗寇,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如今,帝黨已經成型,那麽就該行王道之事,将更多“潛在的帝黨”聚集到自己的身邊。
劉賀在腦海中思索,終于找到一件可以利用的武器。
此事看似影響不大,但是如果能夠辦成,不僅可以讓劉賀與霍光的實力此消彼長,更可以看出民心的向背。
在大軍回朝之前,劉賀可以做此事。
“大漢軍隊此刻出征在外,貿然幹預軍權,恐怕會動搖軍心,而仲父之權,一在大将軍府,二在尚書署。”
“尚書署諸多職權當中,最重要的就是處理天下臣民所上奏書的權力,朕決定要從此處入手。”
“朕決定,要恢複官吏百姓直接向朕上章奏的祖制!”
……
由霍光擔任領尚書事的尚書署,成爲大漢帝國的權力中心,并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過程。
最初,尚書署隻能直接替天子傳遞奏書,這個時候叫做“通章奏”。
随後,尚書署要挑選出重要的奏書給天子處理,這個時候叫做“拆閱章奏”。
往後,尚書署要替天子處理部分政事,這個時候又叫做“決策章奏”。
最後,尚書署可以不經過天子直接決定政事,這就叫做“下達章奏”。
十幾年來,當霍光消滅朝廷中的敵對勢力之後,這尚書署這“決策章奏”和“下達章奏”的權力達到了頂峰。
孝昭皇帝在位十幾年,幾乎沒有機會直接接觸臣子百姓的章奏,就更不要說參與朝政的決策了。
劉賀登基之後,雖然靠那一身過硬的演技,博得了霍光的同情,以學習治理朝政爲借口,獲取了參閱章奏的機會。
現在,每隔半個月,尚書署就會将“所有”的章奏朝錄一份副本,送到宣室殿來,供天子參看。
但是,這僅僅隻是表面上的功夫,與毫無意義的走過場差不了太多。
送來章奏遲了半個月姑且不提,是不是全部的诏書也是有待商榷——說不定其中那些對霍黨不利的诏書,都被尚書署和霍光暗中節留了。
如此一來,大漢天下就算有許多的有識之士,也不敢表露心迹,隻能忍氣吞聲。
更可怕的是,說不定有許多有識之士已經被霍光打壓下去了。
當天下臣民能夠直接上書給天子,這才是真正打開了言路,天子才能繞過尚書署,繞過霍光,與自己的臣民有真正的聯絡。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勝利就唾手可得了。
除此之外,在這次“恢複祖制”的朝堂鬥争中,如果赢了,也可以進一步樹立天子的威望,打壓霍光的威望。
牆倒衆人推,這就會成爲霍黨倒台的根本。
劉賀毫不掩飾地将自己的構想說了出來,那些已經坐回了榻上的朝臣們沒有表現出激動,反而神情有一些凝重。
霍光在朝堂上留下來的威壓實在太強了,允許天下臣民直接向天子上書,這是直接明白地削弱霍光的權力,一定會引來霍光的強烈的反對的。
那一刻,天子韬光養晦的外殼就會全部破裂,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就連劉賀本人,也有一些惴惴不安。
但霍禹之事提醒了他,一味心存僥幸地等下去,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要把命運捏在自己的手裏,而不是等别人犯錯。
“如何,諸位愛卿是覺得朕不該削奪仲父的權力嗎?”劉賀問道。
“微臣認爲,大将軍霍光有擅權之嫌,削除霍光之權,乃是應有之意。”劉德站出來表示了贊同。
“微臣附議宗正。”丙吉也站了出來。
“微臣亦認同宗正的提議。”張安世也并沒有逃避,但是旋即,他就說道:“但尚書署是大将軍的逆鱗,冒然觸碰,大将恐怕會不滿。”
不滿自然是會不滿的,但是劉賀不想等了。
“這幾個月來,朕如同在川中行舟,處處小心謹慎了,但今日已經行至河中的險要之處,朕不去見山,山自來見朕。”
“有三四成勝算,朕也要試試,如果大将軍覺得朕冒犯,大可以将朕廢掉,朕再回昌邑國去就是了。”
這最後的幾句話,劉賀說得非常灑脫,但是聽在張安世等人的耳中,卻透露着無限的悲涼和荒唐。
他們已經聽出了天子的無奈之情,更是聽出了大将軍霍氏的下場。
看來這次奪權,已經是要有一個“你死我活”的結局了。
“既然如此,臣等一定當與陛下共同進退。”張安世說道。
“好!”劉賀拍案說道:“朕要的就是這共同進退,朕相信大漢天下的天命未改,君臣一心,所向披靡!”
“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等隻要比霍黨勇,比霍黨猛,定能取勝!”
天子竟然已經定下了方向,那麽朝臣要麽出謀劃策,要麽勇往直前……反正是絕無後退的可能性了。
這一夜,溫室殿裏的宮燈一直就亮到了深夜。在子時過了之後,才有一些孤零零的人影從中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
在濃厚的夜幕的籠罩之下,他們被早已經安排好的宮人帶出了未央宮,散入到了長安城的不同角落。
夜已經更深了,這淩冽的秋風自然比來時更甚,而且更多了一份刺骨的寒意。
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迹。
光祿勳張安世離開得最慢,倒不是因爲天子要再留他再深談一番,僅僅是爲了錯開時間,才能掩人耳目,不被人發現。
他的馬車是從未央宮的南門進來的,此刻就又從未央宮的南門出去了。
然而,馬車剛剛離宮不遠,就停了下來。
“嗯?爲何停下?”心事重重的張安世沉聲向外面的馭手問道。
“回禀府君,前面有一輛馬車,把路堵住了。”馭手回答道。
張安世心中一緊,就把頭探了出去。
未央宮的南牆和長安城的南牆靠得非常近,所以形成的這條官道不到一丈寬。
這個寬度其實足夠兩輛馬車并排走了,但是對方那輛馬車停得很靠中間,雖然沒有把路堵死,但是擺明就是不想讓張安世就這麽過去。
這個時間,很少有人會經過此處,那對方就是在等自己了。
對過的這輛馬車上挂着一盞燈,昏黃的燈火在風中搖曳,增加了一絲陰森和神秘。
“無妨,慢一些駛過去,不礙事的。”
“唯!”
馬車緩緩駛過去,片刻之後,兩輛馬車就并排在了一起。
“子儒慢走,我有幾句話想說。”
這個聲音傳來的同時,一個人的腦袋從對面的車中探了出來,不是别人,正是剛剛分開不久的宗正劉德。
“原來是路叔啊,如今已經夜深了,爲何還不回府,不怕明日起得遲嗎?”張安世并未露臉,劉德從他店的聲音裏也聽不出情緒。
剛才,其實張安世就猜出了車中之人的身份,隻是沒有立刻點破罷了。
“發生今夜這樣的大事,我就算回府也是睡不下去的,子儒難道可以酣然入睡嗎?”
張安世沒有回答,這其實也代表着一種默認。
“你且到前面等我,一刻鍾之後再回來駕車,劉府君有一些公事要與我談。”
“諾。”
張安世的這句話是對自己的馭手說的,随後,劉德也将自己的馭手打發走了。
此時,在這長達數百丈的官道上,就隻剩下這兩輛馬車了。
秋風仍然在不停地吹着,那兩匹訓練有素的戰馬也有些不安分,似乎想要早點回到溫暖的馬廄當中去。
“路叔,此間是風口,甚是淩冽,有什麽話現在就直說吧,不必管彎抹角。”
“聽子儒的口氣,似乎對我有怨氣,昔日你我不行一路,反倒還能談笑風生,如今共行一路,爲何如此冷漠?”劉德問道。
張安世并沒有否定,他對劉德當然有怨氣,所怨之事自然是劉德不曾與他商量通氣,就将他的妹妹張安君選爲天子的婕妤。
劉德此舉倒是對得起大漢,但是明眼人立刻就能看得出倆,那是要拿張安世來抗衡霍光。
雖然此刻二人都是天子的肱股,但是被别人平白當刀試,任憑任何人都是不樂意的。
“子儒可是恨我将令妹舉薦入宮爲婕妤?”劉德又問了一次。
沉默片刻之後,張安世說道:“正是。”
話音剛落,張安世就聽到劉德似乎從車上下來了,于是自己也有一些好奇,就也将門簾掀開了。
張安世看到劉德站在了自己的馬車前,那張四方臉在燈火下棱角分明,顯現出一種剛毅而古樸的神情。
沒得張安世開口詢問,這劉德做出了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舉動。
今天快了一些,看看能不能加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