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殿在宣室殿的東側,是天子冬天居住的寝殿。
爲了保證室溫,宣室殿的門窗開得更狹小,外牆和四邊的夾牆也更厚實,内牆四邊角下還有暖道。
所以看起來,要空間要小許多。
與宣室殿、清涼殿不同,因爲溫室殿隻有天子寝殿的作用,平時不會用來召開小朝議。
但是今日,溫室殿與往常相比,似乎有些異樣。
此時,已經是十月了,在北來的秋風的侵襲之下,整個長安城是越來越寒冷——除了正午時分的太陽還有一些暖氣之外,其餘的時候,到處都是冷飕飕的。
在早上和傍晚,樹葉、綠草、瓦當、屋頂之上,時不時結起白色的薄霜。
以至于長安的官吏和百姓都在不斷遐想,今冬的第一場雪,到底什麽時候會下下來。
在這由秋到冬的陣陣寒意當中,人們換上更厚的袍服,早晚走在路上的時候,也總是腳步匆匆,不願意在外受片刻的寒風。
在這個年頭,一旦生病,也就離死不遠了。
今夜的風,比前幾日更加淩冽一些。
未央宮裏的那些巨樹都被吹彎了背,早已經枯黃的葉子更是簌簌地往下落——來日打掃的宮人,恐怕又要勞碌了。
當然,這可能是他們今秋最後一次清掃枯枝落葉了,因爲今夜過後,樹上的樹葉就會落盡了。
大風肆意地吹着,将未央宮那些未來得及關嚴的門窗,吹得“噼裏啪啦”一通亂響,驚恐的宮人和兵衛四處奔跑關合各處的門窗,生怕驚動了聖駕。
整個未央宮,顯得有一些混亂。
在這混亂之中,溫室殿反倒是非常甯靜。
樊克已經帶人将殿中牆邊的宮燈點燃了,碳爐更是提前燒好了。
越來越旺的暗紅色的炭火,正在向外散發着熱力,拼命将寒冷趕到殿外去。
沒過多久,整個溫室殿就變得溫暖了許多,門外的風吹寒冷和混亂不堪,被徹底地隔絕在外。
那隐隐約約能夠聽見的衆多的噪音,傳到劉賀的耳朵裏時,忽遠忽近,似乎與他沒有任何的關系。
殿外的昌邑郎現在隻有十人,但是劉賀卻覺得比以往要更安心了一些,因爲宣室殿、溫室殿、清涼殿和前殿附近的宮人和兵衛,剛剛輪換過。
有霍黨嫌疑的人,已經被分散調到未央宮椒房殿一帶了——那裏是皇後的前殿,遠離劉賀平常的活動區域。
而換過來的宮人都是在昌邑國時就服侍劉賀的“老人”,全部值得信任;而外圍駐守的兵衛也是幾個月從各地輪換來的材官——新人終歸就是要清白一些。
此刻,劉賀坐在溫室殿有些逼仄的前室裏,在他面前的左右兩側的位置上,擺着十幾張坐榻。
看着樊克帶人将宮燈一一點燃,又看着他們離開,劉賀心情非常平靜。
這時,一個面熟的老妪走了進來,她的懷中還抱着許多填充了木棉的坐墊——要放在榻上的。
“你是昌邑國來的張老妪嗎?”劉賀問道。
那老婦人連忙疾步走過來,拜倒了劉賀面前:“老婢問陛下安。”
“朕記得朕留下過話的,昌邑宮裏超過五十六歲的奴婢,皆可放還,不用跟朕來長安。”
“陛下,是老婢自己要來的,大夥說過,陛下在長安城沒有相熟的人,怕陛下過得不習慣,所以就都來了。”
昌邑國來的這些人,是看着天子長大的,尤其是經曆過這兩年來天子的變化,更多了一份親近。
對面天子,他們雖然仍然畢恭畢敬,但也真的是把天子當成了自己的子侄。
就像這個張老妪,去年家中的小孫病重,就是劉賀贈了兩千錢,又送了一隻羊,才讓張老妪的小孫活了下來。
後來,張老妪的小兒子驚眉戍邊回鄉,雖然分了地,但是并不夠全家耕種,又是劉賀又給了他一個在王宮裏打更的活計,每個月能夠賺到一千錢——這個工錢在關東地區已經是非常可觀的了。
像張老妪這樣受過天子恩惠的人,還有很多。
所以戴宗雖然說過五十六歲以上的老人,不用來長安,但是絕大部分腿腳利索的老人都還是跟來了。
百姓們不知道什麽是“殘酷的朝堂鬥争”,但是一聽戴宗說起天子在長安要用人,就沒有一個人推脫的。
他們很愚昧,但是也很淳樸;他們很吝啬,但是也很慷慨;他們很怯懦,但是也很勇敢……
這就是昌邑國百姓的縮影,更是大漢百姓的縮影。
“你家的小兒子驚眉來了嗎?”
“來了,現在就在膳房裏面打雜。”
“你們在宮裏的日子,過得可還習慣?”
“這長安什麽都好,就是下的雨太少了,這點不如咱們昌邑。”張老妪雖然是個婦人,但是在昌邑宮當了幾十年的奴婢,說話談吐也進退有度。
“好,哪天朕有空了,去看看驚眉,說不定還能替他在這長安張羅一門親事。”劉賀笑着說道。
“老婢拜謝陛下的恩情。”
“嗯,你去做事吧。”
“諾!”
看着張老妪在燈下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即将要做一件大事的劉賀,終于是漸漸放松了下來。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之一,張老妪他們這些普通的百姓,又何嘗不是劉賀的故知呢?
不多時,張老妪就擺好了所有的坐墊,又行了一個禮之後,就出去了。
整個溫室殿又恢複了安靜,除了能聽到一陣陣短促的火星暴起的聲音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這是劉賀來到大漢帝國所經曆的第三個秋天,馬上就要迎來第三個冬天了,不知爲何,劉賀覺得這個冬天格外地冷。
還沒等劉賀遐想完,戴宗就推開門走進來了。
“陛下,光祿勳他們來了,此刻就在一處偏殿候着。”
“一切做得可還隐秘?”
“回禀陛下,所有人行事都很小心,王吉府君也很謹慎,應該不會有差池的。”戴宗回答道。
劉賀松了一口氣,但是緊接着就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再問此事,未免有些太遲了——如果霍光得知了消息,那劉賀也是沒有辦法遮掩過去的。
白天,定下要與霍光“硬碰硬”的策略之後,劉賀就不應該再害怕霍光。
霍光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還能立刻将天子廢掉嗎?恐怕不行吧。
“好,請諸位愛卿進來議事。”
“諾!”
戴宗走了,因爲走得急,所以沒有帶上門,秋風吹了進來。
燈火劇烈地搖動着,挂在殿中的帷幕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炭火也越發激烈地發出爆烈聲。
劉賀看了一眼門外,整個天已經全都黑了。
因爲月亮還沒有出來,所以比平時的黑更重了幾分。
沒有等太久,溫室殿外傳來了一陣陣沉穩的腳步聲,緊接着,八九個人就魚貫而入了。
他們進殿之後,不曾多言半句,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了劉賀面前。
因爲距離很近,所以劉賀甚至感受了他們從外面帶來的寒意。
當所有人都進來之後,值守在外的昌邑郎把沉重的殿門用力地關上了。
此間,成了一個與長安城隔絕的地方。
不知道是由誰起頭,一衆跪倒的大臣齊齊地拜下了:“臣等問皇帝陛下安。”
“衆卿不必多禮,平身賜座。”
當下,品秩最高的是光祿勳張安世,他俯首頓了頓之後,就站了起來,其餘的人也都跟着陸續落座。
沒有任何的寒暄,劉賀徑直進入了今天的正題。
“今夜,朕诏衆卿前來,是想與諸位談一件軍國大事!”
軍國大事這四個字剛一出口,已經滿腹狐疑的衆人,精神頓時爲之一振。
所有的人目光都亮了起來,投向了天子。
軍國大事,與朝政中那些細枝末節大有不同。
不管是大朝議還是小朝議,但凡提到了“軍國大事”,天子都會主動地讓到一邊去,将那最耀眼的位置讓給大将軍。
這次,天子深夜诏他們來溫室殿,一開口卻主動提及了“軍國大事”。
衆人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天子想要說什麽。
他們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用堅毅的目光,回應着天子的話。
“之前,仲父力排衆議,舉兵征讨匈奴,雖然朕覺得應該暫緩出兵,但兵鋒所指,就不可再有任何的顧忌。”
“既然出兵,更應三軍用命,上下一心。”
“然而,朕剛剛得知,大軍之中,居然有人裏通匈奴,妄圖行不軌之事。”
劉賀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原本所有坐得筆直的朝臣,頓時都有一些吃驚。
裏通匈奴,這可是死罪,何人敢爲?
雖然心中有無盡的疑惑,但是他們聯想到天子今夜的小心謹慎,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一些。
“幾日之前,在大将軍府中擔任軍司馬一職的王獻被滅門,此事衆卿想必已經知道了。”
“朕聽說,在大将軍的催促之下,京兆尹已經草草結案,稱兇手乃是長安城裏的遊俠。”
“但是……”
劉賀長久地停頓了一下,視線在衆人的臉上掃過,最後才說道:“但是朕今日收到了王獻留下的一封密信,其中說得清楚,有人北通匈奴,意圖不軌!”
字字句句如同晴天霹靂,就連這溫室殿中的燈影瞬間都顯得散亂了起來。
軍司馬王獻之死,本就蹊跷,天子如此一說,許多事情就都合得上了。
張安世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将那密信拿出來。
劉賀從案下拿出了那個傳信筒,從裏面倒出了那封寫在素帛上的密信。
這小半天,劉賀将上面的内容背了下來,但是他仍然展開了那密信,一字一停頓地念了起來。
“罪臣大将軍府軍司馬王獻,上奏天子,霍氏一門,裏通匈奴,私販軍械,兼有勾連,欲行不軌,見信之日,罪臣已死,拜請天子查明!”
天子念完之後,在場的朝臣終于控制不住了,紛紛議論了起來。
張安世、劉德、丙吉是九卿,比其餘人的品秩要足足高上一截,臉上的震驚和憤怒交替出現,表情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年齡最輕的禹無憂,已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想要走到天子身邊一探究竟。
如果這密信中說的是真的,那大漢的天,就塌了半邊了!
殿外的秋風越吹越猛,殿内的炭火越燒越旺。
不知道爲何,寒意似乎侵襲到了衆人的骨髓當中,人人都像被凍僵了似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戴宗,将此密信傳下去,給各位朝臣辨認!”
“諾。”
戴宗早已經從别處尋來了王獻的字迹,此刻再從天子的手中接過密信,一并放到了張安世面前的案上。
張安世如臨大敵,不知道該不該看。
看,是對天子的不敬;不看,似乎又有些不玩忽職守。
“張卿,你是光祿勳,掌管長安全部的南軍,朕的身家性命都在你的手上握着,此事關系重大,不可有絲毫遺漏,朕準許你查驗,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事情。”
張安世沒有再拒絕,應了下來之後,就細細地比對了起來。
“諸卿亦可一同查驗。”
其他人終于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就全部站了起來,圍到了張安世的身邊——年齡和品秩比較低微的禹無憂和韋玄成等人,隻能墊着腳在外圍往裏面探查。
大約半炷香之後,張安世放下了密信,其餘的人也都重新站直了身體。
真假已定,再無疑惑了。
這信是真的,王獻的死也是真的,雖然還沒有尋到直接的證據,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朝堂鬥争與三輔查案不同,根本不需要有嚴絲合縫的證據。
放在孝武皇帝的時候,一道诏令就可以将三公九卿全部下到诏獄裏去了。
到時候慢慢地拷打、慢慢查,總能夠真相大白的——查錯了也不要緊,勸勉一番也就掀過去了。
哪怕是有什麽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那也不要緊。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冤假錯案錯案,曆朝曆代什麽時候沒有發生過?
沒有辦過幾個冤案,都沒有資格稱作明君了。
最重要的是,要盡可能保證皇權的唯一性,保證宗廟的延續性。
張安世站了起來,走到了劉賀的面前,将那傳信筒和密信擺到了天子案上。
接着,這個一身正氣卻謹小慎微,父輩曾經卷入過朝堂鬥争,最後身死名裂的光祿勳,鄭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微臣光祿勳右将軍張安世,彈劾羽林中郎将霍禹與匈奴有勾連之嫌,拜請陛下下诏收押!”
一直與霍光不睦的宗正劉德此刻也走了過來,跟着跪在了張安世的身後。
“微臣陽城侯宗正劉德,彈劾羽林中郎将霍禹與匈奴有勾連之嫌,拜請陛下下诏收押!”
第三個跟過來的是刺殺過劉賀的少府丙吉,他跪在了劉德的身邊。
“微臣少府丙吉,彈劾羽林中郎将霍禹與匈奴有勾連之嫌,拜請陛下下诏收押!”
再往後跪下的就是門下寺長史韋玄成、太仆丞薛怯、備咨令禹無憂……他們所說的話全都都一樣。
劉賀很滿意,這意味着人心齊了。
然而讓劉賀沒有想到的是,在這跪倒的人當中,竟然還有兩個人站着——雖然他們有些佝偻,但是卻身形又與衆不同地筆直。
居然是昌邑郎中令和太學令王式這兩個老人。
“老臣王式……”
“老臣龔遂……”
“告劾博望侯大将軍霍光,僭越擅權,教子無方,任人唯親,好大喜功,有不臣之心,拜請陛下下诏收押!”
兩個老臣的聲音沙啞中帶着一些蒼涼,他們是說完這番話之後,才拜倒在了地上。
當他們跪下的時候,前面那些“年輕人”都有一些汗顔。
不管是張安世還是丙吉,又或者韋玄成和禹無憂,甚至是天子自己,在處置此事的時候,都有意識無意識地想繞開霍光。
人人心中都有一種僥幸,天子動不了大将軍,但是那霍禹開刀是可以的。
可龔遂和王式的這幾句話話,赤裸裸地撕扯開了他們的幻想。
如果真的有一天,天子要讓霍光告老交權,霍光恐怕還能交出來。
但是天子如果要派人将霍禹抓到诏獄裏去,恐怕霍光不惜魚死網破。
劉賀想起了自己那個神經質的丈母霍顯,不要說是霍光了,就是霍顯發起瘋來,自己都要擔憂一番。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這些朝臣,劉賀知道“霍禹通匈奴”一事,隻是讓自己有了“大義”。
至于說将他們繩之以法,還需要進一步的謀劃——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都是謀。
這是一個精細的事情,幸好今日不是劉賀獨自一人面對。
“諸位愛卿的意思,朕已經明白了,諸卿平身,今日冒險诏你們來此,就是要商議這件軍國大事的,今夜很長,我等要從長計議。”
“諾!”
待衆臣坐下之後,劉賀首先問龔遂道:“龔卿,你與王卿剛才所言,與其他諸卿不同,朕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陛下,除了軍司馬王獻的這份親筆信之外,可還有其他的證據可以證明霍禹通匈奴?”龔遂問道。
“暫時還沒有。”劉賀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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