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章走馬上任,出任報室令的時候,在長安北城郭那間名爲“鹹亨”的酒肆裏,兩個老頭正在對着一個傳信筒坐立不安,他們不識字,自然不知道傳信筒上蓋着的那個印是什麽字。
但是他們記得,他們答應過一個叫做王獻的使君,要替他做一件事情。
和長安城别處的酒肆一樣,鹹亨酒肆不隻賣酒,而且賣豆飯和羊肉一類的吃食。
而鹹亨酒肆也與别的酒肆在布置上有一些不同。
當街就是一個曲尺形的大台櫃,櫃裏面的竈上熱着一釡的水,可以随時溫酒。
不管是穿短衣的販夫走卒,還是穿袍服的使君和府君,想要買酒,都要在這大台櫃外面排成縱列,乖乖地等候。
販夫走卒身上的錢不多,幾日攢下來的錢,也隻能買一小碗宣酒,往往站在台面上喝完。
而穿袍服的使君們,則可以多花幾十錢,買上一些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加到百錢,甚至可以買到一盤葷菜——左不過是鹵的豬腸或者豬頭肉。
這類吃食,原本肯定是不被長安城裏的達官貴人瞧得上的,但是自從有人傳說是宮裏的膳夫傳出來的菜單,更是縣官的心愛之物後,居然也成了一種風尚。
以至于這數月以來,長安城北城郭那些肉肆上的肉都便宜了一些,反而是這些低賤的下水貴了不少。
因爲在鹹亨酒肆裏來來往往的人很龐雜,許多事情都可以在這裏聽到風聲,因此此處除了是酒肆之外,還是戴宗手下的那些昌邑孤兒打探消息的地方。
行人令戴宗每隔三天也定要來查訪一次,與掌管這酒肆的關二及張三攀談一番,看看有沒有什麽值得留意的奇聞異事。
沒錯,關二和張三本來是昌邑國的漆工,在昌邑宮做活的時候,還和昌邑王一起飲過酒。
數個月之前,這兩個人拖家帶口,跟着戴宗一路來到了長安,投奔賞給他們酒喝的昌邑王——也就是當今的天子。
兩人在考工下轄的漆器坊裏做了幾天活路之後,就被點名來掌管這家酒肆了。
他們以前也經營過小的漆器坊,算是買賣人,而平時又愛喝酒,加之年齡也大了,所以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
更何況,這是天子的口谕,答應下來也是一件臉上有光的事情。
操持了一個多月,鹹亨酒肆也就上了正軌,不僅活路輕省,而且還能飲酒,自然是樂在其中。
平日裏,有一個叫做王獻的使君常來肆中飲酒,因爲脾氣相投,又都是愛酒之人,還不會輕看老哥倆,一來二去,三人就成了酒友。
不管有酒還是沒酒,王使君常常會拎着一兩個葷菜來酒肆中“打平夥”。
關二和張三曉不得王使君當的是什麽官,而對方平日裏也很少說起自己在哪個衙署上差。
三個身份懸殊的人,隻是一邊飲酒一邊罵一罵家中不争氣的幾個豎子,再抱怨抱怨脾氣古怪的拙荊。
大約十日之前,是王使君最後一次來酒肆,那一日,他将一個蓋有印泥的傳信筒交給老哥倆,讓他們替自己保管。
“兩位兄長,此物是愚弟一件要緊的東西,不宜放在身上,希望幫我保管一段時間,若是我一連十日不來飲酒,也不來取回此物,那麽就求二位兄長幫我把此物交給縣官。”
這就是王獻留下的後手。
沒想到,霍山下手太快,王獻根本沒機會亮出這後手來保自己一條命——動手太快太利落,有時候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可能,王獻在将此事交代給關二和張三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是在囑托後事了吧。
當時三人正喝得酒酣耳熱,關二和張三也沒有多想,當即就拍着胸脯答應了下來。
關二借着酒勁兒,還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和縣官有多熟絡,甚至大言不慚地說縣官給自己倒過酒,他們也替縣官出過頭。
原以爲,這件事情,本來應該輕輕揭過,成爲酒友之間的一段酒話:過幾日,王使君再來将傳信筒取走,此事就了了。
沒成想,這王使君一連十日就真的再也沒有來過酒肆。
……
今日午後,鹹亨酒肆買完酒之後,關二就按照記憶,到戚裏去尋找王獻的宅院,想将東西還回去。
沒想到不去不要緊,去了之後,差點被吓得魂飛魄散。
原來,這王使君的全家都被遊俠所殺,宅院也被燒成了一片白地。
關二不敢多停留片刻,連忙帶着傳信筒又回來了。
回到酒肆關門落閘,老哥倆就将那些毛手毛腳的昌邑少年趕走了。
他們對案而坐,而案上放着的就是那個催命符一樣的傳信筒。
鹹亨酒肆并不在鬧市區,反而開在了北城郭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
因爲人人都知道午時之前酒就會賣完,所以午後一般就不會有人來了。
此刻,并不寬敞的酒肆裏空無一人,除了若有若無的酒香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旁的味道了。
肆外的街面上,時不時響起駝鈴聲和人的腳步聲。
但是并沒有讓酒肆裏顯得熱鬧一些,反而更爲清冷。
那案上的黑褐色的傳信筒,像一隻會咬人的蛇,讓關二和張三束手無措,敬而遠之。
臉上更有一分恐懼的表情。
半晌之後,還是張三先開了口。
“關二哥,你是說這王使君……沒了?”
這已經是這半個時辰裏,張三第五次問這個問題了。
關二倒也不煩,隻是悶聲點了個頭。
“這……這是怎麽回子事呢,他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嗎?”
“是啊,那麽大一座宅院,燒成了一片白地,聽說全家人都死絕了,連剛滿一歲的……”關二不忍心往下說了。
這幾個月來諸事順利,開這酒肆賺的錢雖然要交回宮裏的少府去,但是天子很大方,每個月都給他們開兩千錢的月錢。
比自己在漆器坊裏沒日沒夜地苦熬,要劃算多了。
兩人已經打算将家眷帶到長安來安頓了。
如今,這身邊一起喝過酒的熟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滅了門,兩人終于有些害怕了。
這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長安城,簡直就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巨獸。
“這傳信筒怎麽辦?”張三問到了關鍵之處。
“我記得,這王使君好像是讓我等把它交給縣官?”關二半問半答道。
“可這怎麽交呢?”張三也有些低落地反問道。
肯定是他們在酒後把話說大了,讓這王使君居然以爲他們真的可以見到縣官。
實際上,來了長安城那麽久,老哥倆還從來沒有見過天子,更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天子是一個好人,但是也是一個忙人啊,哪有時間見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
“要不然去後廚升個火,一把火燒了幹淨,反正再無第三人知曉此事,燒了之後,我等就回昌邑國去,再也不來這長安城了。”張三說的不是氣話,命和錢孰重孰輕,他們這些人是分得清楚的。
毫無疑問,張三的這個辦法再好不過了,可以讓自己盡可能地逃離危險。
可不知爲何,他們總覺得有些虧欠王使君。
今日,關二才知道王使君是品秩爲比千石的大官,平日裏居然待他們那麽和善,他們答應了别人要做的事情,又怎麽能不做呢?
關二和張三不識字,可對朋友要厚道,他們還是知道的。
這酒友也是朋友。
“關二哥,你說這傳信筒裏會是什麽?”
“自然是信了,我以前在中尉府裏當過差,見過幾次,裏面定是要緊的信。”
也就是說,王使君要給天子送一封信。
這可了不得,一定是一件大事,可不能耽誤了。
“王使君待人和善,縣官待人也和善,莫不是他們認識,如果他們真的認識,此信一定頗爲重要。”
老哥倆的地位比販夫走卒高不了許多,對朝堂大事根本是一竅不通。
三公九卿,他們也就隻聽說過一個大将軍霍光罷了,自然不知道王獻是将軍府的軍司馬。
他們非常樸素地将都對他們和善的天子和對他們和善的王獻劃到一個陣營裏去了。
不管從哪一頭看,他們都應該履行自己的諾言。
雖然判斷的路徑錯誤了,但是卻又做了一個正确的選擇。
“那我等還是應該将信送給縣官?”關二試着問道。
“全聽關二哥安排!”
“可關口是我等根本就進不了宮。”關二說道。
“那就交到随便什麽府衙去,他們自然會交給縣官的。”張三急迫地說道。
“不妥,莫忘了王使君……”關二沒有把話說完。
“這如何是好?”張三有些驚慌。
他們意識到這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否則王使君就不會死得那麽慘了。
看來此事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直接送到府衙去,恐怕是會出大亂子的。
沉思片刻之後,關二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有了,那我等就将此物交到戴使君的手上去,他是縣官最信任的使君,定然不會有誤的!
“關二哥好主意!”
兩個人想好了這個法子,心裏是一陣輕松,不約而同地拿起了桌上的酒杯,用力地碰了之後,一飲而盡。
這兩個大字都不識一個的老漆工,憑借着内心最基本的善意和道德做出了決定。
他們不會意識到,自己将會是攪亂朝堂這攤死水的棍子。
半個時辰之後,戴宗如同往常一樣,來到了鹹亨酒肆。
甫一進門,戴宗就發現來開門的關二和遠遠立着的張三,兩人的臉上似乎有一些猶豫。
坐定之後,看到二人臉上的猶豫已經變成了慌張。
“這今日,肆中可有什麽特别的人來過?”戴宗問道。
關二木然地搖了搖頭。
“那長安城裏可曾發生過什麽事情?”
張三也木然地搖了搖頭。
“可有官差來問過那些童謠的事情。”
有些失魂落魄的關二和張三先是木然地搖頭,但是似乎回憶了過來,接着就又立刻跟着點了點頭。
“幾日之前,京兆尹派來的使君來問過此事,但是我等什麽都沒有說,似乎他們也并不熱心,想必已經沒有再追查下去了。”
戴宗聽完就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在預料之中。
那些童謠如今已經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勢了——這句話是天子常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戴宗覺得頗爲精妙。
看着關二和張三緊張的樣子,戴宗猜到對方一定有什麽事情瞞着他。
昌邑人很質樸,都不擅長說謊。
“兩位,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不如說出來,更暢快一些,你們知道縣官的脾氣,說錯了不要緊,騙他最要緊。”
戴宗不帶起伏的話,讓兩個老漆匠的臉頓時就白了。
又猶豫了一番之後,兩人終于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起來。
颠三倒四地說了半炷香的時間,才勉勉強強地說到了正題,戴宗很快就聽出來他們口中所說的“王使君”正是死掉的王獻,胸腔裏的心跳是越來越快,但是兩人還未說完,所以隻能耐着性子往下聽。
“今日我們才知道,給我們東西的那個王使君,前幾日被人給……”
聽到此處,戴宗的瞳孔猛然地收縮,他再也等不了了,“嚯”地一聲就站了起來,激動地問道:“那東西在何處?”
關二顫抖着從案下拿出了那個小号的傳信筒,交給了戴宗。
戴宗一把就“搶”了過來,拿在手上細細地觀察,印泥完好無損,蓋着王獻的姓名私印,想來是真的。
他很想立刻動手拆開,看看到底是什麽。
可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這是王獻給天子的,自己不能拆,要不然出了什麽事情,自己就說不清楚了。
得立刻進宮,将此事禀告給天子。
“此事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否則可能會惹來殺身的禍事,就算是親朋友好,亦不能提,可能記得住!?”
此話說得嚴肅,關二和張三自然知道其中的要緊,連忙點頭答應。
戴宗不敢再做任何的停留,走出門外,一躍上馬,驅馳着這坐騎朝着未央宮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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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