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朝議散朝之後,趙充國留在了宣室殿,立刻就與天子商談那昌邑郎的事情。
此時,朝臣散盡,這空蕩蕩的宣室殿中,就隻剩下劉賀與趙充國兩個人了。
在這樣人少的時候,劉賀就會命人将坐榻從玉階上移下來,與朝臣對案而坐,這樣就可以讓談話更爲親密。
從七月開始,九卿給天子授課的事情一直沒有中斷。
經過這一兩個月來接觸,趙充國和劉賀的信任更強了一些。
這段時間裏,除了對“倒霍”之事決口不提,也不讓趙充國做任何承諾之外,在其餘的事情上已經到了無可不談的地步。
而且,劉賀相信隻要他提出來讓趙充國成爲自己的助力,那趙充國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的。
既然如此确定,那麽有些話還是暫時不說爲好,免得走漏風聲。
“趙将軍覺得今日的那些刀如何?”劉賀指着案上留下來的那把環首刀問道。
“甚是銳利,剛才聽陛下所說,用炒鋼法來煉鋼速度也能快許多?”趙充國即問又答道,但是并沒有去碰那把刀——天子面前,不可以執刀刃。
“正是。”
“如此看來,炒鋼法甚妙,隻可惜時不待我,大軍出征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趙充國說此話的時候,不免有一些遺憾。
“這幾個月來,朕跟着老将軍上課,對這行軍打仗之事也有了不少了解,朕想了許久,心中有一個隐憂,現在想與老将軍說一說。”
“陛下請講。”
“朕覺得,我大漢已經十餘年沒有在西北大肆用兵了,雖然有老将軍這樣的宿将,但是漠北和西域地廣人稀,山勢地形極容易發生變化,和孝武皇帝那時候相比,恐怕也已經物是人非了,如今頭一次出兵,就動用十五萬大軍,未免就太倉促了一些,恐怕有纰漏啊。”
平日授課的時候,天子偶爾也會插話,但是很少像今日這般直接評判出征西域這樣的大事和實務。
趙充國看着天子,沒有說話,而是等着天子繼續說下去。
“朕以爲,應當徐徐圖之,出兵二三萬馳援烏孫即可,匈奴和車師囤駐在烏孫周圍的兵力也不過兩萬人,而我漢軍到時候還有烏孫國爲内應,兩三萬軍隊足矣。”
劉賀抓住久未用兵這一條,由表及裏地分析着,将自己的看法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最終,他用商量但是又堅決的語氣說道:“朕認爲,下月出兵絕不可行,如果硬是要強行出征,恐怕毫無斬獲,仲父恐怕有些好大喜功了。”
談到這裏,趙充國頗爲驚訝。
天子的這個想法居然和自己當日的想法不謀而合。
然而霍光提出此議的時候,趙充國卻并沒提出異議,原因也極其簡單——對于霍光的忌憚,已經成了一種潛移默化,趙充國哪怕心中有疑慮,也不敢過于反對。
就算反對了,到了最後霍光也會獨斷專行,既然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那還不如少說多做。
正當趙充國陷入遐想的時候,劉賀突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趙将軍是不是和朕有相同的看法。”
“老臣不敢隐瞞,老臣也認爲此次用兵過于急躁。”
“那爲何趙老将軍從未在朝堂上提出過異議呢?”
趙充國被問住了,一時語結,不知道如何作答。
“是不想與仲父有嫌隙嗎?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孟夫子的這句話,直中趙充國内心的軟肋,他連忙站起來,一頭拜在劉賀的面前,請罪說道:“陛下恕罪,是老臣糊塗了。”
這糊塗恐怕不隻是在此次出征之事上糊塗,更是在對霍光的态度上糊塗。
“此事是仲父下的決定,朕不怪你,也不怪仲父,現在也隻是說出了朕的一個想法罷了,老将軍起來吧。”
“諾。”
不管是剛才在小朝議上提出暫緩出兵,還是此刻反對立刻出兵。
劉賀的真正目的都不是阻撓此次出征,他隻是要在朝中和軍中留下一種态度:朕覺得此次出兵不妥。
相信用不了多久,劉賀的這個态度就會傳從朝堂傳播出去。
如果此處出征取得了戰果,那麽天子的話自然就會煙消雲散,成爲一段無傷大雅的笑談。
但如果出征毫無斬獲,那麽天子的這番話就會被人們想起來,成爲質疑霍光出兵之策的武器。
劉賀知道,隻會出現後一種可能性。
到時候,“大将軍不知兵,天子知兵”的說法一定會不胫而走。
屆時,劉賀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軍務了。
“大戰在即,朕也不能多說什麽,以免動搖軍心,但是朕仍然希望三軍用命,揚我漢軍軍威,他日,朕會在北阙靜待将士們凱旋。”
“陛下的良苦用心,老夫替将士們心領了。”
天子說得誠懇,趙充國也很是動容,對天子的深明大義又多了一份敬佩。
“此事暫時不提,那朕現在想說說這昌邑郎的安排。”
“諾。”
“從最近幾次小朝議中,朕知道大軍将分五路征伐圍攻烏孫的匈奴軍隊,此事是否已經定下來了?”
“此事已經定下來了,五路大軍,每路三四萬騎兵不等,不知陛下想要将昌邑郎放到哪位将軍的麾下?”
“朕先來猜一猜這五路大将軍的出征路線,老将軍看朕猜得對不對?”劉賀似乎有些挑釁地說道。
“這自然是可以的。”
趙充國心有疑惑地問道,不知道天子爲什麽要猜此事。
“前将軍韓增率領三萬騎兵,從雲中出兵。”
趙充國有些僭越地看向了天子。
“虎牙将軍田順率領三萬騎兵,從五原出兵。”
趙充國面露疑惑的神色,似乎不解。
“祁連将軍田廣明率領四萬騎兵,從西河出兵。”
趙充國的懷疑變成了驚訝。
“度遼将軍範明友率領三萬多騎兵,從張掖出兵。”
趙充國的驚訝已經發展到了驚詫。
“而老将軍率領三萬多騎兵,從酒泉出兵。”
趙充國停頓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天子這猜測居然和他們定下的方略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天子剛剛說是自己猜出來的,那麽趙充國肯定會以爲是大将軍私下與天子提起過。
“陛下當真是猜出來的?”
“此事現在恐怕隻有你與仲父知道,但仲父可從來沒有與朕提起過此事。”
劉賀得意,而趙充國自然震愕。
“陛下真乃神人也,猜得分毫不差,老臣佩服。”這出兵的方略,是趙充國和霍光考慮了許久才定下來的,如此可以自東向西排成一線,對匈奴的漠北王庭發起進攻,以圍魏救趙的策略,解除烏孫國之圍。
這是二十天之前,才最終敲定,還尚未在朝堂和軍中公布。
如果是宿将,又對北方邊郡的情況了若指掌的話,那麽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但是天子從未問過此事,居然也能猜得分毫不差。
這怎麽可能不讓趙充國心生震撼呢?
天子如今不到二十歲,就在運籌帷幄上有如此過人的天賦,如果讓他參與到軍務當中,豈不是于大漢有益?
“老将軍倒是謬贊了,朕去中央官署查閱過以往我大漢出兵的記錄,總結了一番,猜想也就隻有這幾處适合發兵。”
雖然劉賀說得随意和謙虛,但是趙充國已經暗暗決定,有找一日,有合适的契機,定要拼死請天子參與到軍務當中。
“那陛下是希望昌邑郎跟随哪一路軍隊出征,如果陛下信任老夫,可将昌邑郎放在老夫的軍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