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當朝議結束之後,霍光都會在尚書署處理一些奏書上的事情,又或者留在宣室殿裏提點天子幾句。
但是今日與以往完全不同,一臉鐵青的霍光徑直乘着馬車離開了未央宮,返回了大将軍府。
回到府中,他也沒有留在正堂,而是徑直回到了後面宅院的書房裏。
一路上,不管遇到的是屬吏還是奴婢,霍光始終黑着一張臉。
霍光心情有些糟糕,自然因爲今日在朝堂上被衆人反對了。
這幾年來已經很少遇見了,以前那些敢反對他的人,如今墳頭上樹已經合抱粗了。
但是這次,霍光偏偏還生不出殺心來,因爲“反對”他的人是天子。
對天子,霍光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堵在胸中,郁結而不能抒發。
還沒等霍光想出其中的緣由來,霍顯推門就進來了。
霍顯是霍家的主母,在宅院中的眼線很多,霍光剛一回來,就有人将消息傳給了霍顯。
霍顯進門之後,看到霍光那陰沉着的臉,立刻就明白夫君今日在朝堂上一定遇到了什麽事情。
“夫君,今日的朝議不順嗎?”霍顯坐在霍光的對面,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霍光仍然沒有開口。
“夫君,此間沒有外人,如遇到了什麽事情,可以說與臣妾聽,說不定臣妾能夠給你想想法子,出出主意。”
看着霍顯那善解人意的模樣,霍光的心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沉默片刻之後,他就将今日小朝議上的事情說了出來。到最後,連帶着把他對天子的一些怨氣也說了出來。
“縣官似乎并不安分,所做的事情雖然挑不出毛病,但是總是讓老夫有些措手不及。”霍光說出了這最後的一句話。
“哦?夫君此話怎講?”
“給孝武皇帝上廟号也好,弄出這個科舉考試也好,要做這些事情都需要不小的魄力,關鍵是縣官最後還都做成了,縣官不像是一個癫悖的人。”
“夫君是擔心縣官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霍顯問道。
霍光點了點頭。
小小的書房之中,有了一絲冰冷的殺機。
“會不會是夫君多想了,不說其他的事情,那日的家宴,陛下待我們一家四口頗爲親切敬重,不見絲毫的異樣……”
“老夫怕就怕的是這個,萬一縣官本就是一個心思缜密的人呢?”
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哪一個不是心思缜密的人。霍光生性多疑,一旦起了疑心,就越想越不對。
他越發覺得天子不似看起來那般懦弱。
如果說給孝武皇帝上廟号,隻是一時興起。
那這段時間,又突然提出科舉考試的方法,還能将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那就是有備而來了。
如果天子是一個像孝文皇帝那樣城府頗深的皇帝,那麽……
霍光不敢往下想了,頓時覺得脖子有一些發冷。
他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但是未曾想到,平日比他還要謹慎的霍顯卻不以爲意。
“夫君,縣官有一些城府和心機,豈不是正常的事情,大漢那麽多的諸侯王,哪個又沒有一點城府呢?”
“夫人說得有理,接着說下去。”霍光覺得此言有些新意。
“夫君可以想一想,縣官所行的事情,可有哪一件真正讓我霍氏吃虧的麽?”
霍光沉思,除了今日在朝堂之上讓自己心有郁結之外,天子所做的事情,并沒有讓霍氏一門受損,反而是得了不少利益。
“可是縣官似乎想要幹預朝政……”霍光在意的是此事。
“縣官想要幹預朝政,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坐在皇位之上,誰又可能不想要幹預朝政呢?”
“夫君莫忘記了,那是大漢的縣官啊,終日參加朝議,又怎可能不對朝政感興趣,一個十多歲的人,得了一匹馬都想要耍一耍,忽然得到整個天下,也總是想要鬧一鬧的。”
霍顯說罷,霍光似乎又有所感悟,他想起了天子還是昌邑王時所做的一些事情,更覺得霍顯說的有理有據。
“臣妾有一句放肆的話,不知當不當講?”
“你我之間,坦誠相待,但說無妨。”
“如今的天子與孝昭皇帝恐怕不同,孝昭皇帝是夫君看着長大的,自然對夫君百依百順,可這天子是野大的,野性難馴,不能像對待孝昭天子那麽強勢。”
“那難道就讓縣官如此胡鬧下去,萬一有一天……?”霍光話裏透出了對天子的不滿,但是他卻沒有發現自己言語中的忤逆。
“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
霍顯後說的這九個字,讓霍光沉默了下來,宜疏不宜堵,似乎是一個不錯的法子。
“夫君可以給天子放一些權,如果是一些小事情,那就扔給縣官去學着如何理政,夫君隻要掌握着朝堂大局,縣官就算想要再胡鬧,那怎麽也翻不了天的。”
“就拿眼下來說,夫君重要的是選出一個合适的百官之首,更要在來年出征匈奴的事情上,讓範明友、禹兒和霍山兄弟立下大功,這才是頭等的大事。”
“适當地與縣官分享皇權,縣官會更信任夫君的。”
書房裏凝滞的空氣,稍稍松弛了下來,霍光皺着的眉頭有所平複,對天子的怨氣消散了許多。
“今日朝堂之上,劉德等人與我作對也就罷了,連樂成等人也未曾站出來,這才是爲夫最擔心的一件事情。”
霍光是不可能巨細無遺地獨享大漢朝堂所有的權力的,他必須要依靠自己的黨羽來控制朝堂。
雖然說霍家的子侄在長安都有一席之地,但是真正能夠登堂入室的,就隻有範明友一個人。
而他是武将,在朝堂政事并沒有太多說話的餘地。
所以霍光仍然需要一群人,來替自己控制朝堂的局勢,這些人就是無血緣的“霍黨”。
平日,隻要自己發話,樂成和田延年等人定會随聲附和,但是今日卻一個一個地躲了起來。
“那就更怪不到縣官的身上了,要怪就怪田延年他們,他們看到新天子上台,自然想要投靠過去。”
“夫君得敲打敲打他們,以免他們忘了在此刻的朝堂上,誰才是真正那個說了算的人。”
霍顯說得露骨,但是霍光也沒有覺得忤逆,反而聽了進去。
“夫君别忘了,成君已經是縣官的皇後了,縣官說到底也是自己人,田延年他們才要敲打一番。”
霍光細細咀嚼着霍顯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天子畢竟是天子,即使想要做些什麽事情來證明自己是明君,那也無可厚非。
更退一步說,他霍光雖然是輔政大臣,也拿天子沒什麽辦法。
總不能廢掉天子,再立新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