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涼殿裏睡了幾個時辰之後,劉賀的心情平複了許多,昨日的那份憤怒已經消失了八九成。
在一群奴婢的服侍之下,劉賀很快就更衣洗漱完畢了,徹底洗刷掉從北城郭帶來的那些富有層次感的氣息。
劉賀重新變成了那個讓人生畏的大漢皇帝。
劉賀很向往劉病已的生活,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歸宿在未央宮。
與浩浩蕩蕩的大漢無關,注定要在戰戰兢兢當中與陰謀詭計爲伴,這不是興趣,隻是選擇。
做出了選擇,就要走到底。
在樊克端着銅盆準備離開的時候,劉賀叫住了他。
“待朕吃過早膳之後,将禹郎中叫來。”
“諾。”
……
大約在巳時的時候,禹無憂來到了清涼殿外。
站在殿門處,禹無憂看到天子坐在榻前,似乎又在抄書。
禹無憂知道,這是天子的一個習慣,所以并沒有立刻走進去,而隻是站在殿門外看着。
因爲離得幾丈遠,禹無憂看不清陛下在寫什麽,但是卻發現和平時有些不同——天子今天沒有用便宜的簡牍,而是昂貴的素帛。
“禹無憂,進來。”
“唯!”
禹無憂走進了殿中,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拜禮,接着就站在了一邊。
劉賀沒有擡頭看他,也沒有多說什麽,直到手中的内容寫完了,他才擡起了頭,用一種有些冰冷的目光看着對方。
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是自己最爲信任的人,更是他爲未來朝堂準備的三公九卿。
在劉賀的心中,此人絕對是不會背叛自己,但是昨夜的糊塗事,一定與他脫不開幹系。
“坐。”
“唯!”
禹無憂面不改色地坐了下來,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禹無憂,你可知道,昨夜做下的那件糊塗事,已經犯了死罪。”劉賀直接了當地說道,這句話猶如匕首一般,被劉賀扔了出去。
“劉病已是在宗譜上有名有姓的劉氏宗親,你卻派人暗中行兇,意圖謀害,形同謀反,就不怕朕親政之後,族誅禹氏一門嗎?”
“你也莫要想着狡辯,那兩個人恐怕就是昌邑國來的簡寇和柳相吧。”
劉賀一句一句地說着,沒有打算給禹無憂絲毫辯解的機會。
然而,等劉賀這一番話說完,禹無憂始終沒有任何想要辯解的樣子。
大殿之内,沉默了下來。
因爲粘杆室活動頻繁,外面的知了少了許多,再加上還是清晨,所以格外地安靜。
“下官知道那是犯了死罪,也不做任何辯解,如果陛下認爲下官該死,下官現在就可以自行了斷。”
劉賀無權無勢,甚至想将禹無憂交給廷尉處置都不行。
難道直接告訴廷尉,朕出宮去找劉病已,禹無憂意圖對廢太子之孫行不軌之事嗎?
如此一來,劉賀所有的事情,不就都公之于衆了嗎?
更何況,劉賀明白,禹無憂也沒有二心。
刺殺一個未作任何歹事的人,劉賀做不出來,禹無憂又怎麽可能做得出來呢?
最後下定決心的時候,禹無憂的内心恐怕也并不好受,而推動他做出違背自己本心的決定,恐怕還是那個所謂的“忠”吧。
隻是這“忠”未免就有一點“愚”了。
“此事,是不是王傅讓伱做的。”劉賀雖然已經有幾分心軟,但是還要強硬地問道。
“是。”
“果然如此。”劉賀搖着頭,無奈地笑了笑,他早就應該想到這一層了。
“王傅對朕關乎有加,自是不假,但他已經老了,又不在長安,你怎可以刻舟求劍,一意孤行呢?”
說到這裏劉賀的怒氣已經消散了許多,他也意識到禹無憂和自己不一樣。
禹無憂不隻是舊人,更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面對王式這個長輩苦口婆心的囑托,内心“忠君”的思想會不斷冒出來作祟,兩下相逼,他又能有什麽其他的選擇呢?
也許,想要改變大漢,不隻要改變大漢百姓的生活,更要改變他們内心深處的東西。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恐怕并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無憂,劉病已乃朕的骨肉血親,更未曾行任何的不軌之事,你不應該想着去加害他,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可他是陛下的威脅,有他在,陛下的皇位就坐不穩。”
“這是王傅說的吧?”
禹無憂點了點頭。
“你可曾想過,朕會有更好的辦法處置劉病已,沒有任何人因此而死,沒有任何人因此而背負罪責。”
禹無憂有一些疑惑地看着劉賀,似乎是在詢問。
劉賀輕歎一口氣,将這兩日來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更是讓劉病已隐于民間的安排說了一遍。
禹無憂臉上的疑惑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羞愧,而劉賀積攢的憤怒與不滿也慢慢化爲無形。
犯錯不要緊,但是得講道理。
還好,禹無憂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朕講完了,你可還有什麽疑問,可還覺得殺掉劉病已才是唯一的方式?”
禹無憂沉默了,最後搖了搖頭。
很明顯,劉賀的方案是最好的辦法。
縱使劉病已沒有成爲什麽遊俠,那麽也會逐漸埋沒在民間,再也不可能對朝堂有任何的幹擾。
“可陛下從未與臣提起過此事,臣自然不可能知道。”禹無憂問道,居然帶有一點責問之意,這讓劉賀有些皺眉。
“你這是在質問朕?”
“微臣不敢,但陛下确實未曾和下臣說過此事,是陛下不信任下臣嗎,在昌邑國時,陛下不是這樣的,如果如實相告,下臣不會做出這等蠢事的?”
禹無憂說得鄭重其事,讓劉賀覺得有一些惱怒,但是他猛然發現,禹無憂說得沒錯。
自己這幾個月來,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以前,在昌邑國的時候,不管是大事小事,劉賀都會直接了當地與屬官商議。
但是到了這未央宮,劉賀小心謹慎了許多,有些事情居然真的沒有跟他們提起。
就那劉病已這件事情來說,隻有禹無憂一人知道部分真相,龔遂也好,王吉也好。
都被自己滿得死死的。
君人者,似乎不應該如此,否則不是會變得多疑陰暗,就是殚精竭慮,鞠躬盡瘁。
用人不疑,疑人要用。
呆在這未央宮裏,劉賀都被異化了。
這時,劉賀心中的怒氣已經全部解開了,他擺了擺手說道:“此事就此打住,就不要再往下說了,朕有錯,你也有錯,王傅更有錯!”
“唯!”禹無憂倒是答得很快。
劉賀拿起了桌上的那張素帛,仔細看了看,說道:“這裏有一樣東西給你,希望你能保管好。”
禹無憂站起來,一臉狐疑地接了過來,當他往下讀的時候,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他不敢相信上面寫的那些字。
“陛、陛下要将劉病已立爲……”
劉賀點了點頭,讓劉病已成爲遊俠隻是第一步,還有第二步後手的準備。
“此诏蓋了朕的私印,還有一份在郭開的手中,你定要保管好,何時拿出來,你應該知道的。”
劉賀望向殿外那刺眼的陽光,再一次說道:“禹無憂,這次,朕對你可是十成的信任,你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禹無憂連忙跪了下來,下拜說道:“下臣一定不辜負陛下托付的重任。”
劉賀點了點頭,心中一陣輕松。
安插屬官,祭拜高廟,處置劉病已,冊封皇後……
這些事情做下來,劉賀這大漢皇帝的位置終于是坐穩了。
縱使是霍光,想要再廢掉自己,恐怕都要冒着極大的風險。
攻守之勢,在這一刻發生了轉變。
劉賀要向朝堂發起進攻了。
而首先要做的那一件事情,劉賀已經想好了。
“幾日之後,就是小朝議的日子嗎?”劉賀問道。
“是。”
“好,禹無憂,朕接下來要在朝堂上做一件大事,”劉賀停了片刻才說道:“但是在那之前,朕要去長樂宮,給母後請安。”
禹無憂臉色一變,才說道:“諾。”
這是第三更,兩分鍾後第四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