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不明白這是天子說的客套話,還是真心話,但是他仍然回了一句:“陛下謬贊了,都是大将軍和丞相的手筆。”
對于劉德的謙虛,劉賀未置可否。
因爲有霍光這個巨人,所以這偌大的未央宮和大漢朝堂,才會到處都是小心謹慎的人。
人人自危,也就缺少了銳意進取的想法,缺少了激烈碰撞的可能性。
此刻,劉賀已經逐漸相信了劉德。
劉德飽讀詩書,不可能看不出劉胥的色厲内荏,當初在朝堂上推選劉胥,恐怕也是無奈之舉——即使劉胥無德,但是也能和霍光掰掰手腕,動搖一下霍光的根基。
這是出自于公心,和丞相楊敞等出于私利的想法不同。
但是,劉賀還要試一試劉德,然後再更進一步:有趣的是,在他對面的劉德也是這樣想的。
“叔公,朕想問你,你選這幾個女子,是從哪些方面考量的?”
“陛下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朕自然是要聽真話。”
“家室,微臣選人的時候,隻看她們的家室,不看她們的才貌,請陛下恕罪。”
“哦?那這幾個女子的家室,與丞相選出來的那幾個女子的家室又何不同呢?”
劉德有些僭越地盯着天子在看,他知道,接下來說的這句話,一旦從這清涼殿傳出去,陽城侯恐怕就要絕嗣了。
但是爲了大漢,有些話應該要說。
“張安世、夏侯勝、趙充國,至少都不是唯大将軍馬首是瞻的人。”
那層窗戶紙被捅破了。
劉德眼神堅定,内心頓敢輕松,隻等天子的回應了。
幾息沉默之後,劉賀隻說了兩個字。
“很好。”
劉德的臉上露出了一陣驚喜的表情。
這一刻,他明白了。
剛才在尚書署裏冒的所有風險值得了!
高皇帝保佑,這年輕的大漢天子值得追随。
雖然清涼殿中沒有外人,殿外也都是昌邑郎,但是劉德不敢造次,他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喜悅,靜待天子的吩咐。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張安世是大将軍親自拔擢起來的吧?”
“确實如此,但張安世爲人謹慎,平時行事都能秉持中正,似乎與大将軍的來往并不算密切。”
“既然确定了張安世之妹爲婕妤,那叔公應該提前将此事告知他。”
劉賀說得意味深長,劉德自然明白了。
“另外,朕馬上就要拔擢一批郎官和中大夫進宮陪讀,叔公家中的劉安民也在其中,到時候有何事情,可讓他代爲傳遞。”
“對了,你的次子也不錯,将來必能成爲大漢棟梁。”
“陛、陛下還認得犬子?”
劉德有兩子,長子劉安民,次子是劉向。
劉向如今才三歲,天子爲何會認識?
“這是自然,都是漢室宗親嘛。”
口上如此說的,但是劉賀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句話:劉向這麽牛的人,朕怎可能不知道;朕不光知道劉向,還知道伱未出生的孫子劉歆呢。
……
劉德走出了清涼殿,但是天子的那幾句話反複地在他的耳邊回響。
此時,他感到心情無比地激動。
從孝昭皇帝以來,朝政悉決于霍光,當上宗正那麽多年,劉德還從未從天子的手中接過诏令。
天子有令,讓他立刻将選妃封後之事告知張安世,恐怕不隻是有報喜之意,更有提前聯絡之意。
天子語焉不詳,但是劉德并沒有太多的不滿,原因一目了然。
有霍光在朝堂,天子能做的事情不多,能說的話不多。
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來替天子行險吧。
縱使被霍黨發覺了,也牽連不到天子的身上。
劉德出了宮,就來到了尚冠裏光祿勳張安世的府裏。
光祿寺在未央宮北面的戚裏,這裏也被叫做北阙甲第,意爲在未央宮北阙外的宅第。
長安城中,隻有三個“裏”,分别是未央宮東側的尚冠裏,未央宮北側的戚裏(北阙甲第)和光明宮北側的宣平貴裏。
這三個“裏”中不僅集中着朝廷的各種府衙,也住着公卿百官。
至于普通百姓,則集中住在長安的西北城郭。
宗正寺和光祿寺都在戚裏,相距并不遠,所以劉德沒有任何耽誤,在回府的路上,拐上幾個彎,就來到了光祿寺外。
門亭卒通傳之後,劉德立刻就被請進了光祿寺。
因爲光祿寺負責管理未央宮的郎衛,所以與别處的府衙不同,晝夜都有人值守。
所以劉德走進光祿寺的時候,光祿寺還沒有散衙,前衙仍然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在門廳卒的引導之下,劉德來到了正堂,見到了張安世。
“诶呀,是路叔啊,何事竟然驚動了你,讓你薄暮來訪?”張安世迎到了堂下。
兩人見禮之後,劉德看了看堂外的來往的屬吏,說道:“劉德今日來訪,爲的是公事,但此間人太多,不宜在此談論。”
“那……那就請路叔到後院書房一叙。”張安世立刻說道。
“甚好。”
正堂之後的後宅閑雜人等少了許多,到了後宅後院的書房,就更顯得僻靜。
除了幾個十三四的奴婢之外,再無閑雜人等。
落座之後,劉德終于是松了一口氣:“此間甚好,青燈爲伴,幽靜清雅,子儒好雅興。”
劉德與張安世年齡相仿,又都是儒生出身,所以趣味相投。
抛開朝堂上的糾葛和立場,兩人的關系并不差。
當做朋友的話,可以聊到一起。
隻不過劉德的身份有一些特殊,所以才保持着适當的距離。
“呵呵,路叔是剛剛從尚書署來的吧,想必也已經累了,你我之間,就免了那些虛禮吧。”
“子儒隻猜對了一半,我今日是去了尚書署,但後來又去了清涼殿,剛剛才見過縣官。”
張安世内心猛地跳了一下。
在大朝議和小朝議上,都能經常見到天子,但是想要單獨見到天子,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何人單獨拜見天子,過後都是要向大将軍禀告。
否則,就是一件容易引來忌諱的事情。
“哦?如此看來,縣官果然是把路叔當做宗親屏藩了,可喜可賀啊。”張安世笑着說出來的這幾句話倒是說得誠懇,不似作假。
“子儒可知道我與縣官談的是何事?”
“呵呵,讓我來猜猜看,想必是縣官選妃封後之事吧。”
“子儒料事如神,那你可知選出來的皇後人選是誰?”劉德繼續問道,有一些咄咄逼人。
張安世有一些不好的預感,臉色沒有之前那麽活絡了,他思索了一番之後說道:“如無意外,定是大将軍之女霍成君了。”
劉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進而又問道:“除了皇後之外,還定下了三個婕妤,子儒可願意再猜猜看分别是哪家的女子?”
“路叔這是爲難我了,這長安城中的高門大戶數都數不過來,對那些待字閨中的女子,我怎可能知曉。”
“這三個婕妤分别是禦史大夫蔡義之女,長信少府夏侯勝之孫……”
劉德故意在此處停頓了一下,張安世心中暗覺不妙。
“和光祿勳張安世之妹。”
“過幾日,天子的诏書就會下發,此等大喜之事,我在此提前向子儒道喜了。”
張安世整個人如同石像一把愣在了榻上——宮門深似海,踏進去要面對的就是驚濤駭浪了。
不隻是進宮之人要面對風浪,整個張家也都要面對風浪了。
“這是縣官的厚恩,子儒爲何面有憂色?”
張安世苦笑了一下,回答道:“舍妹雖然已是破瓜之年,但從小就甚少出府,并不知道何爲人心險惡,入了未央宮,恐遭不測。”
這幾句話說得露骨,對劉德并未回避,看來是真情流露了。
“子儒如此一說,我反倒有些慚愧了,正是我向天子舉薦的令妹。”
張安世将手放到了劍柄上,似乎有一份愠怒:“路叔爲何要這麽做?”
“自然是希望子儒能在朝中制衡霍氏。”
十幾年來,大漢朝堂隻有霍氏一門最爲顯赫;尤其是上官桀謀反失敗之後,霍氏就一黨獨大。
就算是劉德這樣的人,也不敢如此露骨地說話,一反常态,就是因爲得到了天子的暗示。
“路叔此言,是想賠上張氏全族的性命嗎?”張安世臉上的冷漠寒意更足了三分。
“此刻,子儒已在局中,如果有一日,宮中發生不測,縣官遇險,你當如何自處?”
“未央宮有南軍拱衛,長安城有北軍戍守,何險之有?”
大漢朝堂之上,人人都謹慎小心,不逼到絕境,是不願意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的。
劉德受夠了這種虛僞,他直視張安世,一字一句地問道:“倘若霍光對縣官有二心,要發兵行不軌之事,子儒當如何自處?!”
小小的書房之内,空氣變得格外地壓抑。
這幾個月來,大漢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張安世的内心何嘗沒有變化呢?
連着與趙充國、龔遂等人見面,他早已經在内心做出了選擇。
但是面對劉德的緊逼,他覺得有一些不适。
不知是緊張,還是不滿,張安世的手,将劍柄握得更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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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