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門開始,天子從未說過劉病已的一句壞話,反倒是自己因爲心中恐懼,而說出了一些大逆不道的東西。
說不定,剛才的這一句真話,就足以讓劉病已死無葬身之地,讓許氏、張氏、丙氏血流成河。
人頭滾滾,流血漂橹。
許廣漢也沒有下拜請罪了,整個人毫無生機地跪着。
天子是聖人,聖人四面而聽,什麽都瞞不過他的。
“朕說了,此間說的話,恕你無罪。”
許廣漢口說“謝恩”,但是仍然如土色,自古天子多疑又無情,誰又知道天子不會反悔呢?
“再與朕說說劉病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吧,多說一些……”
許廣漢猶豫了片刻,還是講起了他所知道的劉病已。
從丙吉将劉病已藏入掖庭之中,到孝武皇帝大赦天下,再到自己和張賀出錢給他讀書,最後到這幾個月來丙吉的重新現身……
許廣漢零零碎碎說了許多,也許是因爲過于緊張,說得還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直到一個時辰之後,許廣漢才終于是無話可說了。
“許廣漢,這幾日你就先不要出宮了,朕有事會找你。”
“諾,賤臣領旨。”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劉賀就站了起來,向堂外走去。
在即将走入那火辣辣的陽光下時,劉賀站住了,說道:“這暴室過于惡劣污濁,朕會下旨讓少府減少暴室做工的時間,希望伱也能待這些罪婦好一些。”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劉賀最後的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說許廣漢和那些罪婦的,還是說自己與劉病已的。
說完之後,劉賀就帶着禹無憂離開了正堂。
在經過臭氣熏天的前院時,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仍然神情麻木地看着劉賀,隻不過眼中多了一絲說不出來的東西。
懼怕?羨慕?期待?感謝?
又或者都有吧?
“樊克,留在此處照顧你的大母,禹無憂,跟朕回清涼殿。”
“唯!”
……
從暴室到清涼殿的路上,樹上的那些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叫着,樹下的人卻沉默了許多。
劉賀和禹無憂走在前面,昌邑郎則不近不遠地跟着。
在許廣漢的述說之下,劉病已好鬥狗鬥雞,過得潇灑自如,任俠豪爽,還有一般呵護他的長輩,有待娶的紅顔知己,想飲酒就飲酒,想吃肉就吃肉,想住長安就住長安,想去下杜就去下杜。
這樣的生活,比劉賀的生活要惬意,比禹無憂的生活要惬意。
真是令人羨慕啊。
以至于劉賀的腦子裏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了一個念頭:與他換換也不是不可以。
隻不過,換不了罷了。
因爲做不到,所以才會沉默。
夏蟲也爲我沉默,沉默是今日的未央!
……
當劉賀等人回到清涼殿的時候,已經恰好是傍晚了。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在走進清涼殿的那一刻,劉賀擡起的腳突然就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來,對禹無憂說道:“你覺得劉病已該殺嗎?”
禹無憂站在屋檐投下的陰影之下,又背對着太陽,所以他臉上的表情看得不真切。
“陛下若将其看爲子民,自然不應該殺;陛下若将其視做威脅,那麽就應該殺。”禹無憂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有回答。
劉賀苦笑了一下,說道:“禹無憂啊,你是跟着朕學壞了,竟然也開始答非所問了。”
“下官跟在陛下身邊久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禹無憂說道,絲毫沒有害怕。
“好了,立刻将王吉叫來,朕要與他見面。”
“唯!”
劉賀不再多說,走進了清涼殿中,把殿門關上了。
四周的冰塊剛剛換過,正迅猛地向往散發着冷氣,讓整個清涼殿的氣息宛若長安最舒适的初秋,與外面熱得發狂的天氣截然不同。
但是劉賀看着那些冒着白霧的巨大的冰塊,劉賀沒有來由地想起了,剛才在暴室看到的那一幕。
一邊如仙境,一邊如地獄。
居然隻相隔一兩裏路。
人與人的差距是巨大的。
樊克那白發蒼蒼的老祖母,明天恐怕還要再烈日之下操勞。
如果此刻她可以置身與清涼殿,又會作何感想呢?
對大漢是恨,還是敬?對劉賀是恨,還是敬?
想到此處,劉賀突然覺得那些冰塊散發出來的白汽,夾雜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冬天鑿冰不知道有多少奴仆掉入河中,夏天起冰又不知道有多少奴仆被砸倒在冰窖中。
君王享受舉國的供養,怎可以隻顧個人的享受。
以前,劉賀想要改變大漢隻是出于一種樸素的感情,但是現在,他有了更直觀的感受。
既然如此,就從劉病已這個特殊的子民開始吧。
劉賀緩步向前走,坐在了那屬于自己的榻上,面上的案上整齊地擺着白色略微泛黃的素帛。
他猶豫了一下,才取過了一塊,展開擺在了自己的面前,思索片刻,就用筆在上面寫了起來。
劉賀不是給誰寫信,更不是練字,他要把與劉病己相關的東西都寫下來,讓自己亂如一團麻線的思緒,變得更清楚一些。
從史書的記載到王式的分析,從劉賀看到的百官反應到許廣漢的轉述……劉賀對劉病已這個侄子有更多的了解。
首先,朝中那所謂的廢太子黨恐怕并不多。
麒麟閣功臣的那十一個人,在劉病已登基之前就與之相識相熟的,恐怕就隻有丙吉一人,頂多再加上半個張安世……
如此看來,在朝堂之下,恐怕隻有一群同情廢太子的人,但是并沒有對廢太子死心塌地的人。
丙吉隻是毫無實權的光祿大夫,能夠調動的力量很有限。
自己身爲天子,想要從霍光的手中奪得一點點兵權,都難如登天。
丙吉何德何能,更不可能獲得軍權。
不過,丙吉手底下聚集起一班孤勇的死士,倒是很有可能。
如果懷疑丙吉和霍光串通一氣,那劉賀現在就可以爬到未央宮前的雙阙上,大頭朝前,往下跳去了。
既然廢太子一黨無權無兵,那麽自然少了三分的威脅。
其次,霍光對劉病已關注并不是太多。
廢太子被孝武皇帝誅殺,其實應該分爲兩案來看,巫蠱之亂和謀反之亂。
在孝武皇帝在時,巫蠱治亂已經被擱置,參與構陷廢太子的官員也被逐一絞殺,孝武皇帝還在廢太子據自缢的湖縣建了一座來望思之台,
因此,雖然剛愎自用的孝武皇帝沒有下發明诏,爲廢太子據翻案,但實際上已經剔除了他行巫蠱之亂的罪行。
但是,廢太子占據長安,圖謀叛亂的事情是翻不過來的鐵案。
即使是孝武皇帝,最後也是以大赦天下的方式,間接給劉病已放了一條生路。
霍光是孝武皇帝親自任命的輔政大臣,隻能循着孝武皇帝的路線走,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推翻孝武皇帝定下的鐵案。
就如朝堂上的其他國策,不管是在鹽鐵會議中堅持鹽鐵專賣,還是對匈戰争戰争采取守勢,又或者是執行休養生息……
這些都是孝武皇帝在晚年定下的國策。
霍光是孝武皇帝培養出來的最佳的守靈者,這個比喻恐怕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霍光不會動搖孝武皇帝定下的國策——我堅持孝武皇帝定下的國策,我就是孝武皇帝選出的輔政大臣,反對我,就是反對孝武皇帝。
這是霍光能矗立朝堂的法寶。
所以,霍光必須要把劉病已忘掉,隻要劉賀自己不觸犯到霍光的核心利益,劉病已絕不可能成爲霍光的另一個選擇。
如此一來,劉病已對劉賀的威脅又少了三分。
最後,劉病已似乎比自己還要放浪無狀。
不管是史書的記載,還是許廣漢的轉述,劉病已稱帝之後,确實有手腕,但很可能那是被逼的。
如今的劉病已,恐怕對這帝位沒有任何的觊觎之心,讓他選擇的話,他也許更想當一個可以在長安下杜之間走馬鬥雞,行俠仗義的遊俠。
劉病已見慣了民間疾苦,劉賀也見慣了民間疾苦。
劉弗陵的大漢由劉賀來守護,那麽劉病已的大漢也可以由劉賀來守護。
躺在昭陵裏的劉弗陵不會反對,想必在下杜行走的劉病已也不會反對。
這麽一算,劉病已對劉賀的威脅又減了三分。
十去其九,僅剩其一。
最後的這一分危險,一個志在四海的帝王也決不允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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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