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之所以敢當中駁斥楊敞,不給這“百官之首”一點面子,說得好聽一些是借力打力,說難聽一些就是狐假虎威。
狐自然是劉賀,虎自然是霍光。
因爲最想打這場大仗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天子的“仲父”霍光。
霍光雖然是大司馬大将軍,但是入朝之後,走的是文官的路線。
孝昭皇帝在位十幾年,大漢打了不少仗,但是除了範明友那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大勝”之外,能拿得出手的戰果是寥寥無幾。
于是,暗中就總有人切切私語,說此大将軍不如彼大将軍,辱沒了冠軍侯的名聲。
霍光能夠在朝堂上站穩,一靠的是自己的手腕,二靠的是大義。
這大義一面來自于孝武皇帝的托孤,一面來與冠軍侯的赫赫威名。
然而,不管是孝武皇帝還是冠軍侯,對外用兵強硬、果決,取得了數不盡的戰果。
雖然到了後來,越發繁重的戰争,讓大漢朝堂江湖上怨聲載道。
但是有時候,民心就是一杆秤:這頭下去了,那頭就會起來。
仗打多了,百姓想要安定;安定久了,百姓又會追憶往日的榮光。
不是大漢的百姓好戰,而是勝利的戰争确實可以帶來好處。
商人可以鑿通西域,士族可以攫取戰功,百姓也可以用軍功換爵位。
這是一條上升的通道。
于是,作爲大漢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霍光自然也迫切地需要這樣一場戰争,來證明自己是大漢合格的守護者。
楊敞貴爲丞相,但是實際上卻不在朝堂的中心,更沒有劉賀的“真知灼見”。
所以剛才那一番在他自己看來習以爲常的發言,才會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惹怒了天子,惹怒了霍光。
既然你自己摔倒了,朕不踩上一腳恐怕都不合适了。
……
劉賀的話說完之後,他看到了軍中那些将領臉上的神色都變了,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都多了一絲敬意。
大漢和後世不同,雖然已經初步奠定了君權天授的基礎,但是臣子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有骨氣的。
和後世言必稱奴才的那個時代截然不同。
這恐怕就是秦漢風骨吧。
所以想要獲得大臣的忠心,尤其是武将的認可,就得自己去争取。
劉賀現在已經有了初步的自保的能力,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利用霍光的幫助,爲自己立威。
就像此刻一樣。
“而且,朕再此許下諾言,大軍凱旋之時,朕會有同等的封賞。”
有見識過“傀儡天子”初露的怒氣,百官不會再有異議,連連稱天子英明。
劉賀的表演還沒有結束,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再安撫一下霍光——不能讓霍光起疑心。
“仲父,至于如何行賞,就由你與諸公商議之後定奪,朕隻負責出錢就是了。”劉賀想了想說道,“另外,大軍出征之日,還得讓仲父待朕勞軍,朕沒有見過軍陣,心中有怯,怕軍前失儀。”
到軍營裏勞軍,那可是天子親近軍隊的一個好機會。
所以天子的這個決定,是出乎霍光意料之外的,他沒有想到天子最後居然讓自己待他勞軍。
“老臣領命,絕不辜負陛下的厚望。”
看來,陛下雖然有心想當一個好皇帝,但是也确實沒有什麽城府,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但天子剛才對楊敞的诘問,似乎有些過頭了,還是要再勸天子穩重一些。
朝議中最激烈的部分已經講完了,宣室裏此刻安靜了下去。
那些坐在殿中偏僻之處的尚書們,都擡起了頭,看着殿中的諸公,等待着下一個議題。
……
尚書們沒有等待太久,霍光就站了起來。
有些懈怠的衆人都打起了精神,大将軍要說的事情,那一定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老臣有要要奏。”
“仲父請講。”
“老臣要上告廣陵王胥行巫蠱之術,鎮魇天子,大逆不道,按照大漢律令,當削國除爵,貶爲庶人,再交廷尉論處。”
好一個驚天霹靂,這廣陵王劉胥幾月之前,可還是帝位的“候選”啊。
霍光擲地有聲的話,在宣室裏引起了嘩然,巫蠱之術,這可是十惡不赦的事情。
其實,劉賀差點都把這個廣陵王給忘記了。
在昌邑國時,這廣陵王曾經派人來昌邑,想要誣陷自己行巫蠱之事,沒想到此刻在宣室殿了,霍光又以此事告發他。
看來,“巫蠱之術”這幾個字,在大漢根本就不是不能提的禁忌,而是用來攻擊政敵最好的武器。
當然,劉賀知道,廣陵王胥确實有這個嗜好。
“仲父,廣陵王可是朕的叔父啊,朕從未見過他,他爲何要害朕?”劉賀假裝大驚失色地說道。
“早在去年,孝昭皇帝有恙在身,廣陵王胥就從楚地找來一個名爲李女須的巫女,在王宮中私設淫祀,行巫蠱之術,這巫女居然聲稱将孝武皇帝的魂魄請到了身上,裝瘋賣傻,口口聲聲說要立廣陵王胥爲天子……”
“孝昭帝大行之後,也就是陛下從昌邑國啓程的時候,廣陵王胥恨自己未能承嗣,再次讓李女須行巫蠱之術,詛咒陛下……”
霍光說得句句确鑿,殿中諸公無一人反駁。
霍光雖然跋扈,但絕不會行構陷之事,他如此說了,那廣陵王胥就一定是做了這不可饒恕的狠毒之事。
果然,霍光說完之後,廷尉李光立刻附議,原來這一切都是廣陵相和廣陵中尉查明之後,派人用密信上報到廷尉的。
劉賀在心中暗暗盤算了一番,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可怕之處。
從孝昭皇帝大行到現在,過去才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而廣陵國距離長安有兩千餘裏,即使派人一來一回,也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
但是霍光卻能查得清清楚楚,那麽意味着霍光早就盯上劉胥,所以才能如此迅速地找到漏洞。
甚至還有一種可能性,霍光早就知道廣陵王胥的罪行了,隻是特意留到此刻來用罷了。
劉賀還沒來得及說話,殿中的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突然站了起來,正是宗正劉德。
“廣陵王乃大漢宗親,縱使要議罪,也應該交給我宗正寺,廷尉寺怎可妄下斷言!”
按照大漢的規定,宗室犯罪,當交由宗正查問。
但是霍光剛才隻點出了廷尉,不僅有越俎代庖之意,恐怕更是爲了提防劉德與劉胥暗中勾結。
畢竟,劉德當初是要選立劉胥爲帝的。
這已經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了,更是間接打擊了劉德“宗親領袖”的地位——你保的人不幹淨,你恐怕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面對指桑罵槐,劉德必須要強硬地站出來。
劉德的質問,廷尉李光不知如何回答,隻得求助地看向了霍光。
霍光不急不慢,緩緩地說道:“路叔不要見怪,此事确實應該歸宗正寺管轄,但廣陵遠在數千裏外,來報信的驿使分不清宗正寺和廷尉寺,所以也就送錯了,廷尉怕走漏了風聲,因此才沒有大加聲張。”
霍光頓了頓,氣定神閑地說道:“後來,是老夫讓廷尉派人去廣陵,讓廣陵相和廣陵中尉将劉胥看管起來的,如果路叔覺得老夫行爲不妥,老夫願意擔責。”
誰敢追究大将軍的罪責呢?既然都不敢,那還說個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