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就是當皇帝。
古人說話就是如此隐晦。
毫無疑問,劉賀當然想當皇帝。
誰又能抵擋權力的誘惑呢,尤其是作爲一個穿越到古代的現代人。
劉賀一直很小心,很少向别人直接明白地透露自己的想法。
再過幾天,征召自己去長安的诏書就到了。
對于王式,劉賀決定不再隐瞞。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情,大大方方地說道:“王傅說得對,寡人想要南面稱帝。”
“可當今縣官正值壯年,寡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殷之鑒尤未遠矣,燕王旦和上官家的血還沒有幹呢。”
“寡人這幾年來甚少離開昌邑,與朝中重臣更未暗通款曲,更何況,寡人茕茕孑立,母族盡沒,就算想要南面,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如此大動幹戈地揪出那個田不吝,隻是想看看這昌邑國,有哪些堪用的人罷了。”
說到最後,劉賀的臉上不僅閃過一絲悲色。
其實,劉賀的母族也曾顯赫過。
劉賀的祖母是孝武皇帝晚年最寵愛的李夫人。
她還有兩個哥哥,一個是協律都尉李延年,一個是貳師将軍李廣利。
據說李延年容貌喜人,能歌載舞,深受孝武皇帝的喜愛,二人的關系不可言說。
貳師将軍李廣利雖然平庸,但至少也是一方軍頭。
如果不作死,那麽都能成爲昌邑王在朝中的助力。
可是,劉賀這舅公李廣利沒有苟住。
竟然在巫蠱之亂後,迫不及待地就和左丞相劉屈氂暗中勾結到了一起,想要立外甥劉髆爲儲。
這觸及了孝武皇帝的逆鱗。
事情不慎敗露之後,孝武皇帝勃然大怒,下令腰斬了丞相劉屈氂。
李廣利當時在外帶兵征讨匈奴,得知消息之後,爲了戴罪立功,居然偏師冒進,導緻全軍覆沒,最後隻得投降匈奴,最終也死在了衛律的手中。
李廣利這一逃,李氏一族盡數被誅。
其實,李廣利要是回來認罪,未必會被牽連。
畢竟,憑借孝武皇帝對李夫人和李延年的寵愛,劉髆的王位最後也沒有收到影響。
可是,曆史不能重演。
在李廣利這個坑爹的舅公的一番操作之下,劉賀手裏其實沒有任何可以上桌的籌碼。
劉賀在這大漢,就是孤兒,如假包換的孤兒。
所以剛剛的一番話,劉賀說得坦坦蕩蕩,臉上凄楚的表情倒也不全是裝出來的。
就連王式這個風燭殘年,見慣了刀光劍影的老儒都有一些動容。
良久之後,王式才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老臣在二十年到的這昌邑宮,那時的先王與和現在的大王一般大,就因爲立儲的事情,整日活在惶恐之中,要不然也不會那麽早就郁郁而終。”
“老夫雖然久居昌邑,但也是并不是埋首故紙堆的腐儒,也能看清楚朝堂上的雲波詭谲。”
“大漢立國百餘年,爲了長安的那把椅子,不知道有多少宗親勳貴身死族滅。”
“如今縣官雖然無嗣,孝武皇帝的血脈也不繁盛,但老臣是看着大王從牙牙學語的嬰孩長到如今這翩翩少年的模樣的,所以其實更願意看到大王平平安安地當一個諸侯王。”
“而不是卷入到長安的亂局中。”
“所以,那一日聽出了大王有南面之意,就總想要再勸一勸大王。”
王式說了很多,到了最後,渾濁的眼睛似乎都泛紅了。
劉賀隻是靜靜地聽着老師的話,沒有做任何的反駁。
如果沒有野心的話,大漢的諸侯王雖然少了一些自由,但是在物質生活上還是很過得去的。
嘗嘗天下美食,喝喝美酒,再從西域找幾個不同族的胡姬,生上十幾個孩子,未必不是惬意的生活。
最開始,劉賀也曾想過不去長安坐那把椅子。
但是後來他想明白了,天家的紛争,不是他想躲就能躲過去的。
身上流了高祖的血,就必須參與到這場權力的遊戲當中。
曆史上的那位昌邑王後來被貶爲海昏侯,一輩子不也過得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嗎?
再仁慈的君主,對待有潛在威脅的人,都不可能心慈手軟的。
就像那位圖書管理員前輩說的那樣:這是你死我活的鬥争!
更何況,霍光選自己,不就是看上自己勢單力薄嗎?
“弟子明白王師的良苦用心了,弟子向王師保證,除非天命降臨,否則絕不敢妄想,更不會妄動。”
劉賀不想作太多的欺騙,所以并沒有把話說死。
他原以爲王式還會再勸自己一番,但是沒想到對方似乎很平靜。
王式點了點頭,終于不再多說什麽。
王式可看了看案上的《詩經》,再細細品味大王的話,還是有些不安心。
一個時辰的早課就這樣結束了。
師徒二人行禮拜别之後,就分别離開了日知殿。
王式離開了昌邑宮,直接就回到自己的府裏。
他沒有用飯,而是把自己鎖在殺死夏侯平的花廳書房裏。
血腥氣早已經散盡,但是殺意仍然在。
他先在書架上取出了十幾張一尺見方的素帛,擺在了桌子,又準備好了筆墨,才坐了下來。
此時的大漢雖然已經有了紙,但是質量并不好,不适合用來書寫,所以還沒有普及開。
寫書信,要不然用簡牍,要不然用素帛。
素帛價格不便宜,一尺見方就要三四十錢,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王式這樣的官員也很少用。
但是和竹簡相比,素帛可以折疊,便于收納。
自然最适合用來寫密信。
王式用筆吸飽了墨,沉思良久之後,終于動筆了。
“安慶吾徒:一别十二載,不知可安好,知君太祝丞事務繁重,然爲師有一事相求……”
“不屈吾徒:一别十七載,不知可安好,知君谏議大夫事務繁重,然爲師有一事相求……”
“無憂吾徒:一别二十載,不知可安好,知君衛尉丞事務繁重,然爲師有一事相求……”
……
王吉一口氣寫了十幾封密信,每一封幾乎都可以讓王氏一族族滅。
但是,他要提前爲大王做一些布置。
老儒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學生。
當了一輩子的老師,誰還沒有幾個信得過的學生呢?
九卿沒有,但是六百石、比千石的官員還是有一些的。
王式老了,但不昏聩。
實際上,這個老儒時時刻刻都在盯着朝局。
他現在明白了,天命未到,要提醒大王謹慎;天命一到,要襄助大王登基。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王師。
如果隻是一味地勸大王不要有非份的想法,那是迂腐透頂的書呆子,腦子怕不是被蛀蟲給嗑了。
這幾年來,王式一直在暗中搜集長安的消息。
上官皇後不滿十五歲,還沒有到生養皇嗣的最佳年齡。
所以,當王式聽說大将軍爲了不讓後宮的其他人誕下子嗣,強令她們穿上不方便脫解的窮绔時,他就敏銳地意識到,天命居然在向昌邑國靠攏——天子雖然正值壯年,但身體一直不好,霍光爲了擅權,竟然如此逼迫天子,天子恐怕……
天子一旦大行,又無子嗣,那麽能承續大統的宗室人選并不多。
昌邑王當在考慮的範圍之内——前提是,廣陵王劉胥的名分先被否掉。
這不是不可能發生。
隻是自己老了,殘年餘力,終是不能陪大王去長安了。
希望自己的這些學生,能爲大王出一份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