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和谒者們是服侍勸誡劉賀的官員,但是從隸屬關系上來說,他們其實是郎中令的下官。
換言之,郎中令才是郎中和谒者的直接上官。
郎中和谒者服侍諸侯王,卻由郎中令挑選任命,而秩千石的郎中令則又由朝廷任命。
在這環環相扣的手段之下,諸侯王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國相掌管百官和治民,中尉掌管刑獄和兵士,郎中令掌王宮衛戍警戒。
三者構成了一個穩定的鐵三角,把諸侯王牢牢地鎖在中間,動彈不得,寸步難行。
而在這三個人當中,與諸侯王最親密的就是郎中令。
想要突破藩籬,就要先拿下郎中令。
禹無憂和劉賀所說的郎中令就是昌邑國的郎中令龔遂。
龔遂的年齡和王式不相上下,都是昌邑國德高望重的老臣,在私下的宴會中常常常常爲了在德望上分個高下,而争得個面紅耳赤。
雖然年齡想當,可是這龔遂和王式的性格卻截然相反。
王式是皓首窮經的儒生,是固執己見的保守派。
龔遂是經世緻用的循吏,是敢爲人先的改革派。
隻不過,兩人都生不逢時。
尤其是龔遂,壯年時來到了昌邑王宮,當上了秩千石的郎中令。看似位高權重,卻也斷了他施展自己更遠大的才能的道路。
更何況,龔遂遇到的還是狂悖孟浪的昌邑王,就更讓他覺得身心俱疲、意志消沉。
爲昌邑王挑選郎中和谒者,幾乎已經是龔遂最後的一次努力了。
然而,劉賀來到這個世界,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迹,其中就包括龔遂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經過短暫的接觸之後,龔遂就發現了劉賀突然迸發出來的那些優點,而劉賀也用自己的才學成功地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和認可。
于是,劉賀攻克了鐵三角中最難攻克的一環,順利地走到了台前。
如果沒有“降伏”龔遂,那麽劉賀這兩年不可能有任何作爲。
當然,龔遂這棵将死的枯樹,也煥發了新生,幹勁兒比那些郎中更要強上百倍。
現在,禹無憂提起了龔遂,不禁又讓劉賀想起了七八個月之前在昌邑殿和龔遂話别的場景。
“龔卿,此行路途遙遠,艱難險阻,您已高壽,要不然寡人還是派戴宗他們去就好了。”
“太公望七十而相姬昌,下官今年才六十有二,還可以爲大王分憂,更何況,我年輕時曾遊曆嶺南,如今正好故地重遊了。”
“好,龔卿歸來之時,寡人在昌邑殿親自爲你斟酒。”
“大王對老臣有知遇之恩,唯有不辱使命,方能回報。”
那場面看似平淡無奇,但卻又有一絲悲壯。
因爲,龔遂要去的嶺南可還不是後世富庶的模樣。
據說那裏虎豹橫行,猿猴成群,在白天就敢結隊襲擊過路的行人。
除了這些猛獸之外,山林之間還居住着披發紋身的越人和夷人,對來往客商更是虎視眈眈。
所以龔遂的南行之旅注定艱險。
龔遂這個郎中令至少是秩比千石的官員來說,沿路想要官吏的襄助,比品秩低微的郎中和谒者容易得多。
再加上郎中令的事務并不繁忙,也就讓龔遂的遠行有了可能。
劉賀和龔遂如此大動幹戈,深入危險的嶺南,自然不是爲了讓老人家重遊年少時的故地。
而是爲了找尋一種東西,說得準确一些,是一種可以改變大漢百姓生活的植物。
昌邑王宮明面上放出去的消息是昌邑王賀患了嚴重的頭風病,需要一種名爲吉貝的花爲藥引,這種植物“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纩”,隻有嶺南才有人種植。
而在昌邑王宮裏,劉賀更願意把吉貝稱爲棉花,是将來取代麻的植物。
爲了“老臣爲救主命深入不毛”的故事顯得更爲逼真,戴宗等谒者也同時在昌邑國中放出話去,聲稱王宮願意以十萬錢從民間購買吉貝。
于是,龔遂的南行就更無懈可擊了。
此刻,當劉賀确定龔遂安然無恙之後,才接着問道:“郎中令在信裏有沒有提到棉花的事情?”
“提到了,郎中令一路向南,快要進入南海郡的時候,終于在一戶土人的菜圃裏看到了棉花。”
“帶回了種子嗎?”
“不僅帶回了種子,還帶回了當地土人用棉織出來的布。”
“而且郎中令還連同那家土人一起帶了回來,男人擅長種棉,女人擅長用棉紡紗織布。”
姜果然是老的辣,龔遂竟然把這一層也已經想到了。
聽到這裏,劉賀忽然有了一點點疑問:“這土人怎麽願意千裏迢迢背井離鄉呢?”
“郎中令在信中沒有寫,左不過是在嶺南不便謀生吧,下吏聽聞那裏蟲蛇肆虐,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又有什麽可以留戀的呢?”
禹無憂說得理所當然,讓見識過後世嶺南繁華景象的劉賀不禁暗笑了一番。
不管那家土人爲何而來,聽到這裏,本來忙碌了大半天,已經有了些疲倦感的劉賀頓時又興奮了起來。
棉花傳入中國分爲南北兩條線路,一條由中亞到西域;一條由中亞到貴霜到交趾,再到嶺南。
按照原來的曆史走向,這棉花還要在幾百年之後才能傳到江淮平原。
但是劉賀卻知道此時的大漢就已經有人在種植棉花了,隻不過離江淮平原還有幾千裏的旅途罷了。
乘着禹無憂駕的那輛破馬車,八九個月的時間就能把這幾千裏走完。
但是棉花卻用了近千年的時間,來打破了這段距離的阻隔。
能夠提前一千年讓中原人穿上棉布制成的衣服,這怎麽可能讓劉賀不激動呢?
更何況,這棉布不僅可以讓百姓穿得更暖,還有别的用處。
有些得意過頭的劉賀炫耀似地向身邊的禹無憂問道:“禹郎中,你知道寡人爲何要千裏迢迢地尋找這棉花嗎?”
“大王說過,棉花此麻更易種植,收獲更多,而且可以紡紗織布,比麻布更輕便舒适,比缣帛更便宜。”
“還有呢?”
“可以讓百姓穿暖。”
“還有呢?”
這次,禹無憂答不出來了。剛才的回答也都是劉賀告訴他的。
看着劉賀得意地表情,禹無憂知道大王肯定還有深意。
“下吏不知,還請大王不吝賜教。”
“無憂啊,你要記住,這再小的東西,都可能會引起天翻地覆的變革。”
“而這小小的棉花,就可以改變天下大勢。”
禹無憂在日常行爲準則上經常“教導”劉賀,但是談論到“務實之學”的時候,他還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他此刻沒有指責大王得意忘形的表情不符合中庸之道,而是一言不發地等着對方繼續往下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