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的示範結束了,坐在田埂上,看着那些老農們一個接一個喜笑顔開地試用曲轅犁,他内心平靜而又喜悅。
然而在剛剛來到大漢的時候,他其實是絕望的,因爲他發現在這個時代,想要制造出蒸汽機、内燃機、步槍這些東西,無異于建造奇觀。
尤其是當他得知大漢連鐵鍋都還沒有普及推廣的時候,他就徹底斷掉了這種躍進式的發展模式,而着眼于當下能夠真正實現的一些技術,溫和地推動社會的進步。
更何況,從直轅犁到曲轅犁,跨度已經非常大了,真正的曲轅犁直到唐朝才開始被發明出來并大規模地使用看。
從那以後,一千多年都沒有再發展,即使到了劉賀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在最偏遠的農村,仍然有農民在使用和眼前這把曲轅犁一模一樣的勞動工具。
一個民族的發展,是以千百年來計算的,劉賀作爲一個壽命有限的人,不可能跟着這個民族一起成長,隻能在關鍵的時刻,給它一些推動力,讓它長得更快,長得更好。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至于以後是什麽走向,那就是由所有的百姓決定的了。
太陽西斜,河風傳涼,蟲鳴漸起,弦月初升。
劉賀看着老農們已經能越來越熟練地使用曲轅犁了,就從田埂上站了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上沾滿的泥巴,把不遠處的王禾叫了過來。
“他們都會用了嗎?”
“回禀門下,大家夥都會用了。”
“他們都是怎麽說的?”
“用起來輕省,犁地不僅快,而且能調前深淺,大家夥都說有了這種曲轅犁,三口之家一年能多種三十畝的田地。”
大漢的十畝地和後世的七畝地相當,用最粗放的方式,有三個壯勞力的家庭可以耕一百畝地左右,風調雨順的年景能收粟三百斛,約等于後世八千五百斤左右的帶皮原糧,這個收入從數字上來看不低,和秩二百石的官員的俸祿不相上下。
可是實際情況卻沒有理論數據那麽美妙,而造成這種差距最大的原因就是農戶手裏根本就沒有一百畝地。
大漢沒有授田律,農民想要有地種隻有三種途徑。
第一種是軍功授爵,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土地。
第二種是佃租地主的地,然後被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與地主形成依附關系。
第三種是開荒種地,隻要按律登記,大漢承認開荒的土地是私人所有。
第一種獲得土地的方法姑且不談,不僅要看天時,還需要看機遇。
于是後兩種方法就成了最常見的獲得耕地的辦法。
租賃地主的土地,最大的弊端就是承擔高昂的地租。
此時,大漢朝廷收的地租是十五什一,并不算重,但是地主收的佃租卻高大“見稅什五”,佃戶每年的收成有一半要交給地主。
一個三口之家累死累活一整年,交完地租之後,留下來年的糧種,再去掉一年的衣食開銷,就已經所剩無幾了。
根本就不能攢錢來購買好的土地,隻能一輩子被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當他們的附庸。
那麽,農民想要翻身,想要擺脫地主的控制,就隻剩下開荒種地這一條道路了。
而隻有提高了勞動效率,才能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開荒。
就像王禾剛才說的,用了曲轅犁能讓三口之家多耕三十畝地,這不僅意味着百姓可以多三十畝地的收成,更意味着多三十畝地的生産資料——當然,開荒種地不是一年就能完成的,需要時間來慢慢實現。
而劉賀不隻是爲了提高百姓和農民的收成,更是爲了用這種方式來對抗封建王朝最大隐藏殺手——土地兼并。
孝武皇帝以降,土地兼并的情況愈演愈烈,自耕農的數量在不斷減少,雖然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如果不加以阻止,那曆史一定會重演。
到了最後,一定會出現豪強并起、門閥肆虐,強枝弱幹的情況。
新帝國誕生——帝國輝煌——土地兼并——帝國衰落——新帝國的誕生。
這個王朝周期律在中國曆史上演了無數次,而這個開端自然就是大漢帝國。
這是劉賀不想看到的,也是他想要改變的。
解決這個問題,一是要提高生産力,二是頒布抑制兼并的律令。
劉賀目前隻是昌邑王,所以他現在隻能從第一件事情入手。
這兩年來,從耧車到秧馬,從翻車到立井水車,從代耕架到曲轅犁……劉賀把這些先進又傳統的農具一件件搬出來,爲的就是提高生産力。
在這些新式農具的幫助下,昌邑國百姓的日子比原來好了不少。
而在劉賀的腦子裏面,還有很多要一件一件搬出來的農具。
“三十畝地,不是一個小數目了。”劉賀自言自語地說道。
“門下的大恩大德,昌邑百姓永生不忘,”王禾這次說得很認真,沒有一點的谄媚和敷衍。
“那就和工官說一下,找合适的工坊和工匠開始制造更多的這種農具吧。”
“門下,下吏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但說無妨。”
“這兩年,門下爲大家造的農具大大小小加起來,至少有幾十件,門下爲何不在宮裏建一個工坊專門制作販賣這些農具呢,這些農具多是木制,不在鹽鐵專賣的範圍。”
“門下莫怪小吏市儈,大漢不隻有我昌邑國,雖然這些農具容易仿制,但是如若能搶先銷售出去,也還是能賺一筆錢。”
王禾把這些話說得很順暢,看來已經思考了很久才問出來的。
“昌邑國的百姓過得好,就是我過得好,讓工匠們賺走這筆錢,最後不也要交稅于王宮嗎?”
王禾似乎已經有些明白了,臉上的疑雲消散了不少。
“另外,王曹史有一句話說得很多對了,大漢不隻有我昌邑國,身爲諸侯王,我應爲縣官分憂,畢竟,這大漢的天下終究是我大漢的天下啊。”
“讓天下百姓活得安生,大漢才能傳萬代,我昌邑國才能傳萬代。”
“更何況,那些工匠不也是我大漢的子民嗎,不與民争利,善終者衆,不善者寡。”
劉賀說得直接又委婉,王禾隻聽懂了其中的一層意思,他退後兩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
“門下有德,下吏欽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