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之後,劉賀從手邊的書架上拿起了張破疾剛剛收起來的那卷書。
這是一卷《公羊傳》。
在《春秋三傳》之中,《公羊傳》和《谷梁傳》是當下的顯學,但是到了後世卻是《左氏傳》大行其道,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劉賀硬着頭皮讀了幾行,确實是沒有《左氏傳》生動有趣,于是也就放了原處。
“張主簿真是手不釋卷,夜夜苦讀啊,将來必定能舉孝廉,到那時,張卿就能飛黃騰達、進祿加官了。”
劉賀說的自然是奉承的話,但是卻也讓張破疾受寵若驚,連說幾個不敢當。
此時大漢挑選任用官員的主要方式是察舉制,除此之外還有征辟、任子、封蔭和赀選多種方式,但仍以察舉制爲正途。
儒生的人生目标就是“學而優則仕”,所以劉賀的奉承自然正好撓到了張破疾的癢處。
一番寒暄之後,就進入了今日的正題。
張破疾先是把昌邑國三年來的大緻情況講了一遍。
總的來說就是一年好過一年。
随着新式鐵制農具的應用和精耕細作技術的普及,各種農作物的産量都了一定的提高。
由于推廣的時間不長,所以種植技術還沒有完全被農民掌握,産量隻提高了兩成不到,卻已經讓百姓的生活好過了不少。
生活好了,逃籍的百姓自然也就少了,甚至有不少逃到山野的流民回到了原來的村落,人口就增加了。
收成增産讓地租的收入漲了一部分;人口增加又讓口賦和算賦的收入漲了一部分;連帶着國中的刑案和訴訟糾紛也少了下去。
而賦稅、人口和刑獄數量是考核郡國的标準。
所以單單是看這幾項,昌邑國在今年的大課中拿一個“最”是不成問題的。
張破疾一邊說着一邊把記錄着各種數據資料的簡牍一塊塊地擺在了劉賀的面前。
看着這些發黃的木頭疙瘩,劉賀有些頭疼,這還隻是一部分的文書。要把課考用到的所有簡牍都送到長安去,恐怕得用幾輛牛車吧。
而且簡牍上可以刻寫的範圍有限,難免就會字迹模糊,看起來讓人頭昏眼花。
長安主管考課的禦史和廷尉的吏員恐怕都是高度近視。
“人口、賦稅和刑獄的各項條目都很優異,昌邑相此次大課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結果的。”
“安樂公不隻一次地跟我們,昌邑國能有現在的局面,離不開門下,不管是他本人,還是百姓,都不會忘記門下的恩德的。”
安樂是如今的昌邑相,如今年過五十,舉孝廉出身,是一個圓滑幹練的循吏。
張破疾的話倒也不是客套話,這昌邑國中十個人至少有九個會對他心懷感激——隻不過有些人還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罷了。
張破疾是處理案牍老手,對課考的流程自然更是熟門熟路,劉賀在具體的流程上幫不上太多的忙,但是卻可以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見。
“每次大課都是有定制,多年都不曾改過,我相信張主簿自然是手到擒來,而我對課考之事并不了解,所以也幫不上什麽忙。”
“不過,我倒是可以在細枝末節上提幾條不成熟的建議,張主簿看看有無益處。”
張破疾等的就是這句話,劉賀的建議不敢說颠倒乾坤,但是至少也一字千金,總能于無聲處聽驚雷,這已經是被多次驗證過的事情了。
“在我看來,這大課要考評的内容分爲表和裏兩面,裏爲表之本,表爲裏之皮,表裏互爲依存也。”劉賀故意把簡單的事情往複雜的方向說。
張破疾剛聽了這第一句話,眼睛就亮了起來,他跟着昌邑相治理過兩縣一國,經曆的常課和大課也有七八次了,從來還沒聽過“表裏互爲依存”的說法。
雖然有些聽不明白,但是好奇心已經被完全地吊了起來。
“門下思路清新,還請指教。”
“這【裏】就是人口、賦稅和刑獄各條目具體情況的總括,昌邑國這三年風調雨順,當然不需要做假。”
“這【表】則是呈送上去的案牍形制,我們倒是可以動一動心思,讓負責大課的廷尉府和禦史府的官員們對昌邑國的政通人和看得更清楚。”
劉賀說完之後,要了一支筆,直接就在幾案上畫了一個方框,又在裏面加上了幾條橫縱的線條,最後再添上名目和數字……
“此圖名爲表格,有不同形制,千變萬化,最适合用來呈現數目之類的内容,清晰明了,幹淨利落。”
劉賀說着又在幾案上畫了一個條形圖和餅圖,一邊畫還一邊講解不同圖表的優劣,看得張破疾不停地從嘴裏發出“啧啧啧”的感歎聲。
張破疾淫浸文書案牍之事十幾年,自然輕而易舉地看出了“圖表之術”的用處。
“真是神器也,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張破疾不僅是說圖表之術的不可思議,也是在說劉賀的不可思議。
“門下是從哪裏學來的這圖表之術,可有典籍讓小吏參詳一番。”
“呵呵,都是我自創的,沒有典籍可以參詳。”
“門下真是睿智聰慧,可是這大課之事不是一天半天能完成的,門下進出相府又不甚方便,這如何是好?”
“張主簿放心,宮裏有一個名爲李章的郎中已經盡得我的真傳,我會把他派過來從旁協助你們的,另外,他還會把這制表之術毫不藏私地教給你們。”
張主簿大喜過望,連忙朝着劉賀行了一個大禮。
如果是一年前的劉賀,一定會避之不受,但是現在他已經能坦然接受了——在不同的環境就要适應不同的生活。
“張主簿先不要謝我,我還有一物可以爲昌邑相大課的案牍錦上添花。”
“還請門下不吝賜教。”
“張主簿可曾聽過一種名爲紙的東西。”
劉賀問這句話可不是多餘問的,因爲在漢初就已經有地方開始使用麻紙了。
這種麻紙的原材料是麻纖維,雖然表面粗糙,但是已經可以用來寫字畫畫了。
果然,張破疾略加思索就點了點頭,說道:“不隻聽過,還見過。”
“把這圖表畫在這紙上,一個個排開,比畫在這小小的木牍上要更清楚明了。”
張破疾先是一喜,但是緊接着又皺着眉頭說道:“可這麻紙容易散墨,恐怕未必好用。”
劉賀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神秘一笑,接着說道:“我還有一種秘法,可改進麻紙的弊端,讓其更白更光,散墨的情況大爲改善。”
“請門下賜教!”這已經是這短短一段時間裏,張破疾第三次說這句話了。
“那是自然,我會讓李章一同帶來的,到時候讓工官試着做一做。”
劉賀就這樣把事情定了下來,接着他就在張破疾的千恩萬謝之下,帶着禹無憂乘上了那輛破馬車,“吱呀吱呀”地向昌邑城北城駛去。
在他們逐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身穿袍服,腰間戴着青绶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張破疾的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