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在第二日。
上午。
小仙人還是如往常一樣，從城外的一間石頭屋出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附近的溪水邊整理有些睡亂的幹枯白發。
他每日所做的事也和傳聞中十分吻合，十分在意自己的樣貌。
隻是此時的溪邊，還有幾位正在擇菜與洗衣服的婦人。
她們見到這位白發老者過來時，雖然她們臉上沒有露出什麽害怕的神色，可也是稍微遠離了一些。
能看出，她們也是知道這位老者的身份。
也是聽不少人都喊過這位老者爲‘瘋仙人。’
其中，先不說這名字的來曆。
單單稱呼中有個‘瘋’字，就足夠讓人避而遠之。
于是，幾位婦人是一邊擇菜與洗衣服，一邊分心注意着老者的一舉一動，就怕這瘋仙人忽然發瘋。
可是小仙人卻沒有管他人異樣的目光，反而是映着清徹溪水中的倒影，仔細整理着頭發。
等打理完頭發，他還不顧如今入冬有些冰冷的天氣，又大把捧起冰涼的溪水，自顧自的洗起臉來。
就算是偶爾捧起溪水，發現裏面有菜葉時，他也沒有絲毫在乎的抹在臉上。
這卻是上流處的婦人們擇菜時順手掰掉的，又順着溪水飄了過來，倒是沒有故意羞辱與挑釁的意思。
可誰知這瘋仙人就這麽不管不顧的朝臉上抹？
同時，時刻注意這裏的婦人們看了幾眼，是怕這瘋仙人後知後覺的遷怒，繼而慌亂的收起青菜與衣服，又遠遠道歉幾聲後快步的離去。
哪怕這瘋子看着是位枯瘦的老者，真打起來時，也不一定是她們的對手，她們也不想好端端的惹事。
同樣，她們之所以自信自己能打過瘋仙人，也是她們經常幹農活，有百斤力氣在身，不是柔弱女子。
就像是如今冬季，她們也是毫不在意冰冷的溪水，反而在這裏洗菜洗衣。
可她們卻不知，這其實不是她們幹農活，所以才變得有力氣，才不怕寒冷，而是如今靈氣濃郁，再加上經常幹活鍛煉，才使得她們的體質今非昔比。
而小仙人看到這些婦人離開與歉意時，卻沒有在意這菜葉一事。
相反，他依舊認認真真的清洗臉龐，哪怕這冰冷溪水已經讓他雙手與臉頰凍得發紅。
等洗完臉。
他還将近處灑落的菜葉撿了起來，稍微洗一洗，就嚼着吞下。
再等回到簡易的石頭小院，去往同樣簡陋的竈房。
他又拿出一些柴火，溫了一些昨日的剩粥與幹餅。
這就是他平日來的飯食。
也是這般隻爲果腹之下，哪怕是天地靈氣濃郁，他的身子骨也沒有如今尋常老人的那般健壯，反而是和幾十年前的老一輩一樣有些薄弱。
可好在靈氣更多的是孕養魂靈，倒使得他哪怕不注重吃食之下，陽壽也能延長不少。
起碼讓如今的雲鶴等人來看，再按照北河陰司記載，如今常人的平均陽壽，基本都是一百一十歲左右。
且大部分人都是七十歲之後才顯一些老态。
九十歲往上，體力才會開始慢慢下降。
前提，是吃的差不多，且無病無災。
可是小仙人這樣整日饑不果腹的，卻使得他如今才‘八十歲中晚年’，還未到老時暮年，就已經是滿頭白發，堪比此世九十多歲以上的老人。
如今的天界凡塵之中，九十歲才是‘老’了。
且這個年齡還在逐漸推後。
陰與陽的壽命也在随靈氣的充裕而延長。
很可能再過幾十年，到時的百歲之人，也隻是中年之态。
再加上如今新生的嬰兒越來越多，甯郃等人所預計的人口增長是必定出現。
且這增長的時間是無限延長。
很可能千百年過去，天界一界的人口，就堪比千餘大界加起來的總和。
這奇才也會出現的更多。
這就是甯郃等人所期望的盛世。
同時。
也是這般觀測小仙人的過程中，雲鶴與李宗主等人又想起‘年齡與人口’一事後，倒是又聊起了這個話題。
畢竟這個事情是重中之重，是關系到天界的生靈，堪比百年之時的封任新界主。
再說句實在的。
如果天界人少，相對而言，奇才出的也少。
又相比之下，無窮天地是越來越多，奇才也越來越多。
他們可不想看到往後百年之時，天界内獨領風騷的人盡是下界奇才。
到時天界的人，盡是小貓兩三隻的歪瓜裂棗，跟在這些奇才屁股後面呐喊助威。
且大世之争，還都是在天界。
那還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如果真要那樣，那在那一世之中，隻要法主同意，那諸位容法之主多少是要點化幾位後輩去撐台面了。
當然，也隻是單純的撐撐台面，代表天界奇才絡繹不絕。
等彰顯完，這些被界主扶持的人，是不能親自參與任何之争，但可以推波助瀾。
用西周的話來說，那就是怎麽有趣怎麽來。
仙者們，确實很閑。
而也在雲鶴等人仍然在讨論這些事情的時候。
甯郃也将陰司内的所有卷宗看完，亦是明白了如今陰司的現況，和自己之前所推演的一樣。
隻不過一個是虛無缥缈的推演所見，一個是一筆一劃的親眼所見。
同時，林道友等人當見到正事落，也是一同起身，準備去見見那位小仙人。
至于身在此城陰司内的孟班主，就不用見了。
他如今已得陰司正法，就沒什麽好說的。
與之相反，如今的小仙人倒是未得法。
于是，衆人也沒有耽擱，就與城隍道别，随後出現在了城外的簡易戲台外。
附近偶爾來往的行商，也對甯郃等人的出現沒有任何在意。
好似甯郃等人本身就在這裏。
而甯郃等人出來後，就将目光望向了前方的戲台。
此刻，随着雲鶴等人之前在讨論的時候，小仙人早就吃好了馍粥，又在這台上唱了小半個時辰了。
且他如今唱的正是《李宗主遊東海》，也是他最爲拿手的戲曲，成名的戲曲。
隻是此刻的小仙人所演的‘李宗主’，倒是沒有曾經盛氣淩人的仙人模樣，反而是有一種貼近煙火的凡塵之感。
也是這凡塵之感，普通之感，才使得沒人駐足去看。
于此，甯郃等人的駐足，倒是顯得有些顯眼。
隻是幾十年過去，小仙人早就忘記了曾經一衆界主的樣子，所以對此沒什麽念想，依舊是如常般的繼續唱戲，唱這滿是凡塵味的戲。
可恰恰如此。
甯郃等人是看的津津有味。
因爲這就是李宗主，這就是仙人。
仙人，也是人修得。
且林道友此刻看到小仙人的這般戲曲，也是心下大贊，覺得小仙人好似是‘悟’了。
李宗主也是暗暗點頭，覺得小仙人之前是十成似‘仙’，不是常人。
如今倒是有三分似仙，七成像人了。
隻要像人，是人，那還是能與之交談。
同樣，李宗主也沒有直接賜予緣法的意思，而是想讓林道友‘委屈委屈’，再次屈尊去考驗一下。
畢竟說來說去，小仙人也算是爲諸位界主演過戲，算是有點緣法，有點善緣。
但真正的緣法之人，其實是他師父孟班主。
孟班主算是實打實的受到西周仙者的緣法，有些私人交情在裏面。
小仙人充其量隻是演戲出彩。
或者說，他唱的《李宗主遊東海》一戲，讓李宗主心有感觸，才受得李宗主與林道友的小小看重，又再三提起。
因爲這戲講的就是李宗主千百年來尋林道友的事迹。
如今林道友又從幻境中醒來了，化龍了，那這更是好事，喜事。
作爲演大喜事的戲者，李宗主與林道友自然是要多加關注一些。
如果有緣，那就賜些術法，爲其引入道途，也是順手而爲的事情。
隻是幾十年前的時候，小仙人心性高傲，道心不佳，倒是讓李宗主二人暫且放下了這個緣法。
如今時隔幾十年，倒算是第二次臨時起意了。
這也是李宗主二人覺得有緣，否則再過千年、萬年，他們二人也不會向同一人證兩次緣法。
要知道李宗主和林道友皆爲界主，還是實力最爲高強的界主之一。
他們所掌握的百餘天地内，道心上佳者過萬，是完全不需要在意這麽一個平常人。
但無論如何。
等小仙人這場戲唱完之後。
林道友還是先鼓掌幾聲，随後就上前幾步，和善笑道：“見先生演出了仙家之中的煙火氣，悟出了人山在前，在仙前的人氣。”
林道友說到這裏，更是笑着一抱拳，問出了幾十年前的問題，一個小仙人早已忘卻的問題，“敢問，不知這位先生對這仙有何見解。”
“仙？”小仙人搖搖頭，也确實忘了此事，更忘了林道友是誰，反而是暗自低聲道：“我本就是仙人..我才是仙人..何來見解？我就是見解”
說着，他就自言自語的走遠了，也非常幹脆的走了。
這小仙人，還是那位小仙人。
隻是原先是外表像仙，注重一舉一動的仙氣。
如今樣貌已不再，所以抛去了外面的仙氣，反而心裏更似仙了。
甯郃見了，也沒有說什麽，可也知道小仙人入了一種心中幻境。
在這幻境内，他覺得自己就是仙人，所以才被城中的人稱之爲‘瘋仙人。’
說白了，就是身處臆想，不願醒來。
雲鶴等人則是看向了林道友，想知道林道友是否要用術法解開小仙人的心結。
甚至玄門主還拿出了一件寶貝，爲靜心石，是前些年他所煉制的一件法寶。
隻要佩戴在身，便可壓下心中所有雜念。
當然，一切的前提還是佩戴之人願意去壓，否則正常的思想，反而會被此人當成雜念。
繼而事與願違的會整個颠倒過來。
但相較于玄門主大方的拿出寶貝。
李宗主是毫不在意，且又回想起幾十年前小仙人明确拒絕林道友賜法的事情。
如今倒是異曲同工的又來一次，隻不過這次更爲簡潔了一些。
可謂一句話就把林道友給噎着了。
而林道友卻是沉思幾息，忽然心中一歎，又向着甯郃問道：“甯道友，六十年前甯道友救我于虛幻之界的時候，我未被甯道友點醒之前，是否也與小仙人一般？覺得自己所想的一切皆是對的。”
“是，也不是。”甯郃看向多愁善感的林道友，“是，是你與小仙人皆入心中幻境。
不是，是林道友爲開道身死，天地爲其入幻，保全林道友魂魄。
他則爲生前名利，而自生心中幻覺。”
甯郃說到這裏，又笑道：“當日我随意一言，林道友便悟得種種過往，悠然轉醒，遁出虛幻夢界。
今日林道友相勸小仙人，道出曾經的緣法一問，但可曾喚醒他？
他依舊身在夢中，悟不得。”
“是極。”雲鶴也在這時開口，“若是悟不得，林道友也不必費心相勸了。
而我與甯道友所見一般，皆覺得此人與林道友的‘困法’似相同，也不同。
他就算是悟得，也不一定願醒。”
“确實如此。”李宗主也在一旁點頭，亦知道林道友見到這一幕後算是觸景生情，繼而多詢問了幾句。
可恰恰就是這幾句交談。
林道友聽到衆人這一解惑，卻是心中凡塵往往，辨别自身道心，悟出了不少道理。
有時候衆人的閑聊，說是無意的言語，其實也是論心論道。
林道友就從中受益匪淺，像是從凡塵之中又經曆了一遍虛幻之境。
這也是因爲他之前跟過小仙人，再加上有類似的遭遇，繼而可以體悟小仙人的半生，煉自身半世心境。
也待林道友從這次的悟道中回神，天色也已經黑了。
看似很短的幾句話頓悟，實則讓甯郃等人看來，就是林道友聽完自己等人的所言後，就忽然站着不動，也不說話，就這般一直站了三日。
從第一日的上午，站到了第四日的傍晚。
同樣，也是林道友心有所感之下。
甯郃等人在這幾日也沒有打擾，而是在此地布法，隔絕了外界一切。
此刻。
林道友醒來後，也看到甯道兄等人正在架着一口大鍋，裏面煮的是大片山藥。
玄門主親自掌廚，再加上玄門特制的香料，也讓這簡單的山藥湯味飄香很遠。
隻不過衆人當看到林道友醒來後，卻是面相上不喜。
本來計劃好的是一人幾大碗山藥湯。
這倒好，林道友一醒後，得少喝好幾小碗。
同時，林道友看到西周等人毫不遮掩的不善神色，頓時也像是知道什麽一樣，不由又假裝再次頓悟，閉眼站在了原地。
可稍後，衆人倒是一同笑了起來。
隻是再等圍繞大鍋坐好。
圍着圍裙的玄門主卻一邊爲李宗主與林道友盛湯，一邊言語鄭重道：“咱們相識百年、千年，打趣一番也就算了，但等過些日子去了飛升之地後，可莫要在晚輩面前這般了。”
“對。”李宗主也是鄭重點頭。
林道友亦是如此，深知此理。
雲鶴等人是早已習慣，知道玄門主最愛惜自己的‘長輩身份。’
而随着一鍋山藥湯喝完，衆人也收拾了一番，就去往了北河，沒有再去多問小仙人的事情。
因爲不施展術法下，是很難點醒的。
若是施展，那就不是緣法，也不是他自己看清、悟明、而是刻意的法。
這般，是衆人所不想的。
畢竟這般求得的法，也是刻意而爲的法，是一種心中執念，是很難修得正道。
至于醒，他是會醒的。
他也會知道自己等人的身份。
隻是這個醒來的時間，隻能等到他逝後入陰司，等他見到他身爲陰差的師父，見到城隍與判官，再講起一生之事，北河府君才會言告所有的事情。
這樣一來，他才會後知後覺的悟了。
隻可惜這緣法已不在。
而這緣，是諸位界主聽他戲所結的善緣，是《李宗主遊東海》尋林道友的戲曲，最後結成了林道友的歸來賜法。
可謂是緣起于東海尋人，也落于東海人歸來。
隻是戲中的人是醒了，另一人卻癡迷于戲中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