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秋風蕭瑟,帶來彌漫的寒意。
劉大人批改完最近的文書,把事務先交于心腹之後,就在當天晚上,帶着兩名文吏、兩名身手不錯的護衛,悄悄的離開了府邸,開始了這次的私訪計劃。
以至于在第四日清晨。
張員外還在城裏進貨的時候,還在琢磨什麽時候再去拜會劉大人的時候。
劉大人早策馬來到了三百裏外的戚縣地界。
這是他四日來所轉的第五個縣,也是計劃中的最後一個縣。
按照他的安排,一個月前,這五個比較貧苦的縣外,都要紮好粥攤。
如今也和計劃裏一樣。
前面四個縣,都已經被那幾位員外安排好了。
如今。
當身穿厚布衣的劉大人,帶着四名同樣身穿布衣的手下,來到戚縣外,也看到一個粥攤已經紮起。
還有一些外來的流民,早早在攤前排隊。
畢竟這些年是風調雨順了,但是貧苦的百姓和城外流民還是有的。
他們或許是受到了山匪之患,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
也或是自身的家境本就不好。
劉大人想幫的就是這些人。
同時,當他們見到劉大人一行策馬的五人,也不由多看了幾眼。
實在是劉大人等人哪怕穿的再普通,但要是對比當地多是布袍與粗麻衣的百姓,還有衣着褴褛的流民,就顯得衣着太過華麗了。
再加上這五匹駿馬,那就是非富即貴。
面對此情此景,有些矚目的樣子。
劉大人一開始也覺得太過招搖,就試着距離縣城近時,把馬匹藏好,再下馬步行一段。
但太費功夫了。
有那時間,還不如問完就走,早些趕往下一個地界。
還能多看些其餘縣的情況。
“去問問哪家施的粥。”
劉大人也未下馬,隻是讓手下的兩名文吏過去詢問。
不過片刻。
兩位文吏就小跑回來,由其中一人向着劉大人彙報道:“回大人,是城裏陳掌櫃紮的攤子。”
他說着,又指了指粥攤附近的流民與百姓,“我多問了幾人,得知粥攤已經紮了兩月有餘了。
應該是大人還未吩咐下來,陳掌櫃已經在着手安排了。
且在不遠的程家村那裏,也有一處陳掌櫃紮的粥攤。
除此之外,縣裏的一些店家、客棧,偶爾也會在城裏擺一些攤子。
大人,要去縣裏看看嗎?”
“不必了。”劉大人沒有什麽表情,也不想去縣裏轉上這麽一圈,然後被哪位掌櫃給認出來。
到時候免不了一頓千篇一律的作秀與巴結。
劉大人越來越不喜歡這些虛的,甚至是已經厭煩。
但也是如今處理完了私訪一事。
劉大人就想到了張員外所言的那個茶攤。
繼而當他看到衆人上馬以後,便指了指正東的方向道:“穿過前面的土路,從周縣的官道回城。”
‘從東邊回去?’衆人聽到這話,雖然知曉這會繞上一些,多耗費半日,但以爲大人有什麽别的安排,于是也沒多問。
并且就算是沒安排,那繞了也就繞了。
而也在衆人繞開戚縣官道,向着八十裏外的茶攤趕往時。
另一邊。
大半個時辰後。
周縣的官道上。
甯郃也像是溜寵物一樣,牽着架子車從林中出來。
再點燃竈台,溫上第一壺茶水。
甯郃坐在桌前,從書簍裏拿出了今日的第一本書。
是一本殘破的凡塵武學功法。
再瞧瞧上面經常翻閱的折破痕迹,應該是有不少人看過此書,但都發現書籍殘破,很多煉體心法都丢失。
甚至是缺頁。
他們覺得照着殘破的練,這肯定不妥。
于是覺得無用,就當成尋常的破爛了。
而這本書,是兩天前五文錢收的。
如今。
甯郃把書本翻開,略微看了看。
總得來說,就是一本注重煉體的武學秘籍。
若是心法齊全的話,修煉的人根骨也好,照着上面的練,興許還能修練出一些内力,邁入江湖好手的行列。
凡塵武學,甯郃也見過幾本,基本都是修煉内力。
甯郃看完這些,又和自己所學的練氣功法比較了一下。
如果說,修士是彙聚氣海,重在養神,體會天地間的道法真玄。
武者内力,則是吸收天地靈氣,鍛煉自身筋骨皮肉,讓其内靈氣與血氣混合,繼而生成内力,之後再運轉自身經脈,增加自身體魄的破壞力。
此法和部分以力見長的妖修煉法有些類似。
而且許多修士、神官,也喜歡淬煉自身法體,希望多凝練一些法力。
比如‘同樣資質、同樣境界’的兩位神官。
一位修煉百年,法體初成。
一位修煉了千年,法體雄厚。
在使用法力的熟練度與濃厚度上,肯定是天差地别。
這也就是所謂的‘道行’。
但若是境界不同,道行一說就顯得不太重要了。
就像是尋常築基修煉千年。
比起尋常的金丹修士一年。
築基好比千斤松軟鋪開的棉花,對比金丹所運用的一斤鐵。
它們同樣砸向地面。
棉花輕飄飄的,鐵卻能砸出一個深坑。
甯郃對比完境界和道行,也略微推算了一下,就拿起毛筆,順手把這本武學秘籍修補完善了。
把它随手放入另一個書簍内。
甯郃又拿出新的書籍。
這是一本關于吳朝地界的繪圖,名爲《圖錄遊記》,裏面分爲了二百一十九頁,分别标記了各縣來往的官道和山川地理。
繪制的時間,是三十年前。
甯郃略微看了看,又瞧了瞧上面遺缺的部分,隻是填畫上了周縣和旬城之間的線。
其餘的地方還未去過,就不亂填了。
收起這本未補全的圖錄遊記,甯郃把它放在了桌子的一側。
這樣偶爾遊曆歸來時,可以随時填上去過的地理。
而甯郃剛整理這本,又準備拿出新書的時候,倒忽然看到遠處一裏外有一行五人策馬而來。
看着他們風塵仆仆的樣子,應該是這幾日都沒有怎麽好好休息。
當先的一人,身上還帶着一股算是濃厚的官運。
對比這些時日來的普通行客,這位算得上是稀客了。
甯郃不由得一時興起,用觀氣法所得的官運,略微推算一下,覺得這人若是沒有意外,二十一年後必定會在朝爲官。
職位應該在六部,不算低了。
同時,劉大人來到茶攤前,看了看豎幅上的‘自取’等字,又瞧了瞧這位氣質悠然的店家。
倒是符合了張員外口中的那位‘先生’身份。
等手下自覺的端來茶。
劉大人望着清淡的茶水,也沒有打擾看書的甯郃,而是試着泯了一口。
誰知摸上去有些溫熱的茶水,入口卻有些微涼,又有些略寒中的清香,好似這臨近冬季的秋意。
劉大人品着茶水,也下意識望着攤外的湛藍秋色,官道内外的秋末落葉。
不知不覺間,一種心安與煩惱着落的感覺,随着茶水入腹,也充斥在他的心底。
就像是他曾經拜訪一些廟宇、道觀,在廟祝或道長的開解下放松身心。
也像是遊玩青山溪水,天地間的美景悠然,讓人不經意間放松心中的憂慮。
直到一杯茶落。
劉大人回味着剛才心靜的感覺,又不舍的待了一會,才朝寫字的甯郃拱拱手,放下了茶錢。
從始至終,劉大人沒有詢問問題,也沒有冒然打擾這位先生,怕驚擾了這份甯靜。
甯郃看到劉大人拱手,也朝他點點頭,收下了茶錢。
劉大人看到甯郃收好錢,才牽馬帶衆人離去,又在路上體會着剛才的心靜。
或許,随着往後繼續接觸那些大員外,以往的焦慮還會再有。
但牽馬而行的劉大人,又向後望了望遠去的茶攤。
覺得今後的焦慮若是過多,影響到平常的事務時,那就再來拜訪一次這位先生的茶店。
劉大人想到這裏,頗有些找到心中靜地的高興,繼而望向旁邊的手下時,話語中也輕松了不少,沒有之前那邊短厲,
“等回去後,你拟一個茶店資證,蓋上章印。”
文吏點頭,又看到劉大人好似心思不錯,于是探尋問道:“大人,等資證辦好後,是給這位店家送來嗎?”
“嗯。”劉大人再回身望了望已經有些看不清的茶棚,“這麽好的鄉野茶店,倒希望這位先生一直經營下去。”
話落。
劉大人笑着上馬,帶着同樣上馬的衆人,逐漸消失在了官道的下坡處。
他準備回去以後,再去問問那位張員外,關于這位茶店先生的事。
而在茶攤内。
甯郃修補好手上的這本書以後,又拿出了新的書籍。
這一本是多位人物的傳記。
翻開第一頁。
名爲‘南關大俠’
上面訴說一位‘趙姓俠客’自小習武,根骨卓越,于十五歲時已是南關縣裏有名的俠客。
又在二十歲時,自創‘連雲刀法’,踏入了後天大成境界,成爲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被江湖上的人稱之爲‘南關大俠’。
且在書裏,這位書寫傳記的人,好似是非常推崇南關大俠,也像是南關大俠的好友、或是熟人。
他對于連雲刀法的出刀招式,甚至一些内力運轉的穴位,也能訴說一二。
包括南關大俠與人對陣時,他也像是在一旁觀看,把對戰的細節一一描寫。
尋常人看到這些,也能想象出南關大俠與高手對陣時的兇險,以及連雲刀法之鋒利。
甯郃見到這些,也按照上面的穴位與刀法招式,靈力運轉體内幾處穴位,再加以修正,瞬息之間就把‘連雲刀法’給推算了出來。
甚至在功法運轉的精妙上,也遠遠勝于南關大俠。
如果說南關大俠的功法,隻能修煉到後天大成。
那麽自己所優化的,則可以修煉到先天。
而先天一說,在江湖上就隻是傳說了。
甯郃聽河神說過一些關于世俗的事情。
後天武者可能有許多,但是踏入先天者,在五洲中卻是寥寥。
吳朝内,還從未出現過。
甯郃思索着這些,又翻開南關大俠傳記的第二頁。
看到成爲南關大俠成爲一流高手後,卻沒有追尋更高的境界,而是當目睹山匪霍亂時,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上面講述南關大俠之後的人生裏,行俠十五栽,除山匪一千餘,其過程之艱險,南關大俠也有多次負傷,躲避山匪的追殺。
除去山匪後,他亦是沒私拿這些錢财,而是分于受到山賊迫害的衆多百姓。
甯郃看到這裏,仿佛也看到一位大俠的樣子鮮活的浮現于紙上。
可惜在後續故事中。
第三頁。
按照如今的時間來算。
在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山匪餘孽卻布下陷阱,把舊傷複發的南關大俠設計伏殺。
又前往南關縣,滅其一門。
南關大俠的一生也就此結束。
這一頁的後續,隻是這單單幾筆,像是書寫此傳記的人不想過多描述。
甯郃看完這頁傳記後,也看向了東邊。
東行八百裏,就是南關縣。
閑來無事,正好去看一看,看看書中的故事,看看那位南關大俠的舊土。
才推演的連雲刀法,不能草草落于塵土。
如果有後人存活,心思且正的話,那便傳了,看看能不能把南關大俠的事續寫上去,填滿第三頁餘下的空白。
也看看吳朝能不能出一位武者先天。
甯郃想到這裏,便踏雲而去。
途中看到書中所描繪的故事地方,也會駐足片刻。
這般走走停停。
在小半個時辰後就來到了八百裏外的南關縣地界。
再按照書上描繪的住址。
甯郃靈識散開十裏方圓,也在縣外的一處林地發現趙家舊址。
等來到這裏。
府邸已經是破敗一片,到處都有打砸的痕迹。
好在屍骨已經被人收斂,興許是官府之人,也或許是南關大俠的好友。
甯郃又越過牆壁殘骸,走到一間卧房。
這裏倒是有一縷氣息在此停留過,時間應該在一月前左右。
看似是經常來這裏。
否則在正常的情況下,一道生人的氣息,最多停留百日左右。
甯郃發現這些,也循着這道生人氣息,來到了四百裏外的坪城,走到了一家大武行外。
用靈識望去,這道氣息的主人,是一位年約二十三四的年輕男子。
他是武行的弟子,穿着和另外四十名學徒一樣的練功袍,在教頭的教導下,如今正用肩膀撞着一根打木樁,打熬着自身氣力。
又對比其餘學徒。
氣息主人的臉色堅毅,明明肩膀已經紅了一片,卻依舊咬牙堅持。
教頭也對他投去贊賞的目光。
趁着空隙。
這位教頭還向着另一位教頭小聲道:“這趙小子确實能吃苦,等過兩年練出内力了,我準備給他推薦到一個大镖局裏當差,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從學徒升爲大镖師了。”
這位教頭說着,話語中全是贊賞。
另一位教頭也對此點頭道:“能練出内力者,便是江湖好手了。”
他說到這裏,還又揶揄道:“也許不用你推薦,人家趙小子就能找到更好的去路。
況且趙小子年紀不大,真要練出内力了,說不定一些大門派也會争着要他。”
兩人聊着,也是盡量小聲,以免讓趙家小子聽到後生出自傲。
而關于趙家小子的身世,他們是不知曉的。
五年前趙小子獨自來武行拜師時,隻說是孤兒。
這樣的情況在吳朝很常見。
因爲十年前吳朝正逢戰亂,流民與流浪的小乞丐非常多。
他們也是看趙小子根骨不錯,年齡又不大,就收爲了學徒。
但不同于他們的肉眼所見,還在期待趙家小子練出内力。
如今,甯郃用靈識望去,卻看到氣息主人早已練出了許些内力。
并且經脈運行的路徑和連雲刀法一緻,都包含幾處要穴。
又在相貌上,和書中所形容的南關大俠有些相似。
再按照舊址中的氣息,應當是南關大俠的後人。
甯郃也取出筆墨,翻開書籍的第一頁,再次描繪南關大俠的相貌與修煉功法。
筆落。
甯郃手掌拂過這一頁,這頁紙張仿佛像是生人被抽離了魂魄一樣,複刻出了透明的一張。
又在四周靈氣的湧入中漸漸凝實。
做完這些。
甯郃等待了片刻。
在武行中午散課後。
南關少俠走出,向好友與師父道别,于家中行去。
等他轉過兩條街,剛進入一條巷子時。
甯郃顯出身形,自然而然的走在他的前方十米處,又故意把裝有二百文的錢袋扔落。
二百文,可是自己賣茶三四天才能賺的錢。
這本錢不小了。
略微測個心性是夠用的。
随後,甯郃繼續向前方走。
同一刻,南關少俠正偏頭活動着發酸的胳膊時,當聽到錢袋子響聲,又看到眼前的錢袋子,是下意識的撿起來。
當稍微一掂,發現是錢,又見到前方毫無察覺的甯郃。
他下意識的快步追上,當看到甯郃的書生氣質,是不自覺間的壓低一些聲音道:“這位先生,你錢掉了。”
甯郃看向南關少俠,見他确實毫無貪戀之色,又見他身上沒有害無辜之人的血煞氣,便一邊接過錢袋子,一邊道:“多謝南關少俠。”
“先生客氣了。”南關少俠剛搖頭,但卻又忽然的警覺道:“你是誰?”
南關少俠是十年前他父親還在時,那些江湖豪客對他的稱呼。
但現在不亞于催命。
更怕爲武行的兩位師父帶來災禍。
畢竟他父親行俠仗義十數載,幫的人多,仇人也一樣很多。
所以他才在未有自保之力前時時藏拙,不敢展現出自己練出了内力,希望盡可能的不傳出絲毫名聲,不出現在公衆視野,以免過早暴露自己。
因爲仇人有機會時絕對會報複。
友人卻不一定會幫。
甯郃看到南關少俠戒備打量四周,一副要退走的樣子,是笑着遞過去手裏的紙頁,“甯某隻是在書中見到南關大俠的傳記。
覺得南關大俠的後事不該于此,繼而書寫了一頁紙墨,想作爲續筆,交于他的後人。”
“續筆?”南關少俠不解的接過,看到上面所書寫的事,正是他父親年輕時修煉的生平。
甯郃看到他接過,則是離開了巷子。
南關少俠覺察甯郃離開,卻想也不想的向着甯郃追去。
他心裏還有不少疑問,想知道甯郃是如何找到他的,續筆又是什麽意思。
可是等他後腳剛追出巷子,卻發現大街上人來人往,但沒有剛才那位先生的身影。
覺察到這離奇神異的一幕,他心裏微寒的同時,便不自覺的抓緊紙頁,也不敢多待的快步離開巷子,繞着遠路,盡量順着人多的地方走。
直到回往有些破落的小院,拖着疲憊的身體躺在床上,聽着院外傳來鄰居間的交談話語,他才慢慢回過來神。
他想起在民間傳聞中,鬼魂是不會在白天出現的。
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自己碰到了傳說中的仙神、還是奇人異士?
那這頁紙?
他望着手裏絲毫不顯皺褶的紙頁,小心的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夾層裏。
而也在這一瞬間。
他忽然感到睡意襲來,又在朦朦胧胧中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小時候的府邸家中,眼前是後院中的練功場。
一道隻存于記憶中的熟悉身影,當看到他過來,便開始演練着更爲精妙的連雲刀法。
一切都像是他小時候來到練功場内,看到父親正在演武的一幕。
南關少俠望着此行此景,長久以來的思念也讓他眼睛一下子紅了,猛然跪向父親的身影,
“父親在上,不孝子趙淮銘”
南關少俠重重叩首,壓抑的哭聲在夢境中漸漸泛起。
南關大俠依舊如往,平靜的演練功法,爲他細細解析。
茶攤處,竈台處的水壺溫熱,寥寥的雲煙升起。
甯郃坐在桌前,沾染筆墨,修補着南關縣的圖錄遊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