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半埋着些腐朽船闆的沙灘,滄瀾城高大的城牆就聳立在往南一裏處。
殘缺的木桶、破碎的陶器碎片在沙粒中随處可見,偶爾還能看到人的手骨和頭骨被海浪拍到岸上又被下一波海浪卷走。
早春的寒風吹過海岸,将陰冷的雨水刮的飄飄揚揚,浸潤這片大海和城牆間蕭瑟的土地。
嘩——
一道海浪從沙灘上褪去,昏黃色的光圈從潮濕的沙子上亮起,一個滿身傷痕的身影從圈中跳出。
杜康扭頭看了看身後波濤洶湧的大海,又望向遠處的城牆,此處依稀能看到城牆上巡邏的守城士卒。
從海底離開後,杜康就在地底估算着記憶中作坊和滄瀾城的位置埋頭苦遁,如今甫一冒頭發現他竟然鑽到了滄瀾城北的沙灘上。
因爲碧波海海妖衆多的緣故,滄瀾城城北的城牆最爲高大并且不設城門,與海灘之間一裏的荒地也被留了出來作爲海妖攻城的緩沖,才顯得這麽荒涼。
即便如此,妖怪攻城時的風浪還是能輕易的攻上城牆,杜康在青黛記憶中就見過黑木島驅使海妖攻城的景像。
“看來這裏是滄瀾城北,土遁倒也沒有偏得太遠。”
人終究是生活在地表的生物,不論是海底的黑暗深邃還是地底的壓抑沉悶,待得時間久了都會讓人感到不适。
再加上成功擺脫了盛家的追擊,以及想到這次行動得到的一千八百萬兩财貨,即便如今冷風冷雨吹在傷口上疼得杜康全身傷口抽搐般地疼,他心情依然不錯。
幾步外有一叢數量不少的木槿,還有個不大的沙坑,裏面有海水積在其中,杜康上前幾步,一張嚴重燒傷的面孔在積水中倒影出來。
還好此處沒有旁人,否則早已引起路人的恐懼,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水泊中,一對鹿角刺破皮膚,從這張面孔的額頭上冒出,代表回春的金色波紋從角上傳遞開來流轉全身。
肉眼可見的,焦黑冒膿的殘缺皮膚在波紋中卷曲剝落,新生的粉嫩皮膚迅速從無到有生長并擴大出來,覆蓋了千瘡百孔的身體。
單看外貌,杜康從一隻鬼又變成了一個人。
“不夠,還不夠。”
在杜康的自語聲中,他又将手指點在了腳掌上,更加濃郁的波紋擴散開來,手指以極緩慢的速度向上移動,小腿、大腿……
窸窸窣窣~
身上傳來肌肉和連接肌肉骨骼處筋膜生長的聲音,酥麻痛癢種種感覺同時在肉體中浮現,這讓杜康咬緊了牙關,頭上也出了一層細汗。
手指拂過腹部、胸部、背部……直至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
等到波紋散去,一切結束,已經是一炷香之後了。
大汗淋漓的杜康聳聳肩,抓起一把地上的沙子輕輕一捏,沙子就變成了細土從指尖紛紛揚揚撒下。
“身體的軀幹已經沒有問題了,但内髒受損還很嚴重,好在這次到手了足夠的金鋼,埋刃法的自愈是從内到外全方位的,能把它們治好。”
才第三重的回春術不是包治百傷的神技,它的治療能力更傾向于接續骨骼、重生肌肉、傷口愈合,面對内髒的嚴重燒傷卻無能爲力。
如果不是打拳時缺失内髒很影響拳頭的發力,在海底時杜康是不會将内髒從金身狀态變回來的,就是擔心留下難以恢複的後遺症。
直到現在,杜康被羅刹骨包裹的大腦裏還是一團滾燙的液态金屬,他打算在完全降溫後再将腦子變回血肉之軀,要是在海底就變的話,他這具身體的腦花早就變成焦炭了。
最着急的事情已經做完,杜康伸手在臉上一抹,就變成了一個樣貌普通的青年模樣。
既然剛剛辦了件大事,又突兀地出現在這片離城不遠的沙灘上,用胎化易形爲自己變化一副容貌是必須要做得。
正要拔腿離開此處,杜康眉頭一皺,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從胃囊中掏出一顆煉妖珠,輸入妖力,一具僵硬的屍體就落在沙灘上。
看面貌,不是武英又是誰!
“我答應要帶你出來,自然不會食言。希望這幾個時辰的封存,不會讓你真的變成一個死人。”
胃囊原本是不能存放活物的,煉妖珠又隻能裝人妖的屍體和魂魄,杜康就爲思家心切的武英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先喂食幽冥散讓他陷入瀕死狀态,再收入煉妖珠中,而煉妖珠又有保持儲存物體活性的能力,原本幽冥散一炷香的極限瀕死時間就因此大幅度延長了。
但從杜康将武英封入煉妖珠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兩個多時辰,他心裏也沒底,武英會不會在煉妖珠裏徹底變成一個死人。
将手按在武英左邊胸口,回春的波紋滲入其中,他原本冰冷僵硬的身體裏立刻響起了微弱的心髒跳動聲。
在波紋的刺激下,心髒跳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烈,死人一般蒼白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口鼻中也有了微弱的呼吸。
杜康感覺到躺着的男人身體完全活了過來,開啓靈眼能看到他脆弱的陰神在識海内焦急地呼喊着,但沉寂的大腦卻無法回應陰神的指令。
“不會是缺氧太久,腦死亡了吧。”
杜康前世就聽過類似的消息,人類在大腦長時間缺氧後,即便搶救回來,也會成爲植物人,一生都無法醒來。
看着眼前半死不活的男人,終究是曾經接受過别人的幫助,杜康覺得自己還是要盡力一救,萬一還能搶救一下呢。
頭上冒出的如玉獨角散發着蒙蒙的乳白色光芒,随着杜康發動引導術的力量,白光越來越亮,就像在這晦暗的雨天裏,木槿叢中升起了一個太陽。
在光芒的照射下,木槿的枝葉搖曳了起來,紮根大地的根系越發壯大深入地底,枝幹猛地向上竄高了幾尺,稀疏的樹葉迅速變得繁茂起來,勃勃的生機在此處降臨。
而作爲本次施術的主角,武英常年打鐵的古銅色皮膚在光照下變得白皙,原本就誇張的肌肉變得更加碩大,看着想要撐破皮膚爆裂出來。
變化最大的還是他的面孔,常年在地底不見天日,他的面上常年有抑郁之色,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額頭上已經有了數條擡頭紋,但這一切歲月的痕迹都在光照下被直接抹平了。
外貌隻是整個身體顯露的表象,他體内的變化更加巨大。
因早年營養不良,發育有細微不完善的器官被調整到了巅峰狀态,骨骼肌肉因常年打鐵受到的勞損暗傷被輕易治愈,因爲多年雙修導緻兩旦一槍的功能性下降被恢複到了十幾歲的巅峰狀态……
最關鍵的是,沉寂的大腦中一道道微弱的電流重新開始了運作,這套指揮系統重新煥發出了活力。
“很好,很強大。”
這是杜康第一次使用引導術,他遠遠低估了這個能力的價值,對引發的動靜也沒有準備。
眼看獨角發出的光和這次木槿叢的生長,引來了守城士卒的關注,有幾個會飛行的修士從城頭向這邊飛來。
杜康隻能用胃囊,将地上治愈外傷時掉落的皮屑收拾一空,提起即将醒來的武英遁地離開這裏。
……
武英是被凍醒的,他剛睜開眼睛就被一滴雨水砸到眼眶裏,這讓他急忙翻身坐起揉眼。
等眼睛能看視物時,武英卻看到了一雙沒有老繭、燙傷、和刀疤的雙手,視線下移,又是一對維度陌生的飽滿胸肌。
這陌生的一切讓他驚慌起來,從地上爬起環目四望。
這是一片冷雨下的荒涼沙灘,陰沉的天空,蒙蒙的細雨,濺在身上的浪花,讓十年沒有見過這一幕的武英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成功了,那個突然找上門的外來者真的将的帶出了地下作坊。
在這樣的狂喜中,連被冷風吹得發抖的濕漉身體,都變得可以忍受起來。
他擡頭看向身穿連帽鬥篷,背對他而站的男人,跪倒在地。
“大人救我脫離苦海,以後我這條命就是大人您的。”
“我可不信,一個剛剛脫離了幾十年被人控制生活的人,會馬上給自己找個新主。你醒了就走吧,交易已經結束了,伱告訴我作坊的情況,我帶你出來,我們也兩清了。”
之後,杜康理也不理他,徑直向前走去,能等武英醒過來再走已經是杜康難得的好心腸了,他可不會收留一個盛家跑出來的工匠,那純粹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武英看着遠去的背影,心中不甘,咬牙大聲喊道。
“我知道一處位置隐秘的大島,易守難攻,我願将此島的位置獻給大人,換求大人的庇護。”
兜帽身影停下了腳步,隔着幾十丈遠,對方的聲音清晰地在武英心中響起。
“希望你不要騙我,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世界上不隻有盛家才能讓人心中恐懼。”
“不會的,這座島嶼是我嶽父年輕的時候出海遭遇海難,被風吹偏了航道才遇到的。其離碧波海的主航道遠的很,而且此島外側暗礁密布,島上面積極大地形中間高四周低,丘陵和平原都有,還有幾條淡水河,是實打實的基業之地啊。我嶽父同行的人已經全都死在了海難裏,此地一定還沒有被人占據,若能被大人所得,必能難成一番大事。”
武英的這番話術不是亂說的,碧波海南北長上萬裏,東西寬三千餘裏,煙波浩渺,面積廣大,島嶼衆多,是大梁及周圍數國附近最大的一塊水域。
碧波海處于人類與蠻荒的交界處,附近幾國的修士常來此處獵殺妖怪,獲取各種海産資源,人妖勢力犬牙呲互,魚龍混雜。
即便已經開拓了五百多年,位置好的島嶼大多已經被占據,在遠離幾條主航道的深海中,還是不時能聽聞發現了新的适合人生活的島嶼。
紮根碧波海生活的大小勢力,也以占島爲王爲榮。
不同于岸上爲了維持貿易的繁榮,各種勢力選擇聚居在一起。占據海島,讓人口在島上繁衍生息後,孤懸海外的島嶼就是一個個獨立的王國。
除了處于繁忙航線上的島嶼外,别的偏僻島嶼一年都遇不到一艘船,統治者就是真正的一島之主。
統治自己島嶼的各方勢力,可以在島上種植糧食,繁衍麾下人口,頒布合自己心意的法律,大梁在這裏連象征性地派駐官員都不會有,是真正的國中之國。
其中以盛家、白家、黑木島、陰天宮、太陰觀這五家占據的島嶼和水域面積最爲廣大,統治着數量衆多的人口,把持着航線要地。
各種商會、家族、散修妖怪占據的島嶼,和碧波海本身的各種絕地則遍布在這幾家勢力之間,形成了一張并不嚴密的大網。
直到碧波海北方深海的龍宮附近,這些據點才會絕迹。
在這裏,占島爲王是一種常見之事,所以武英才敢直接以一座無人又适宜居住的大島位置爲交換,想在杜康這裏尋求庇護。
不管在碧波海有沒有屬于自己的島嶼,一座島嶼位置的消息都是極有價值的,即便自己不去占據經營,賣掉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武英的嶽父就是實力不足,又不甘心将海島位置賤賣,才死在了修煉法術之上,留下孤兒寡女一家艱難度日,多年後這個消息才被女兒告知了自己夫婿。
如果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武英也不願意将這個消息說出來。
作坊失竊,盛家很快就會在内部開始排查,即便是個有兩萬多人的小社會,也能很快察覺到武英的失蹤。
到時,武英在外的家眷将會受到牽連,如果他在盛家反應過來前将妻女接走,他也沒有信心能在帶着婦孺的情況下逃過盛家的搜捕。
而在這個敢找盛家麻煩的人身上賭一把,似乎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
能在盛家嚴密防守的作坊内出入自如,代表着實力不弱,再聯想到對方曾經細緻的向自己詢問過倉庫的種種事宜,隻怕這次在倉庫中收獲不小。
即便對方身後不是特别大的勢力,但以他表現出的實力,庇護自己一家應該還是可以的。
在靴子踩踏沙子的腳步聲中,那個人走到了武英面前,扔下一身衣服。
“穿上吧,外面不是作坊裏,打着赤膊在人群裏太顯眼了點。你的想法我能猜得到,隻要你沒騙我,我可以承諾給你和你妻兒一個遠離盛家的平靜生活。”
武英立刻面露喜色,直接在沙灘上磕了三個頭,口中呼喊道。
“謝過大人,武英的後半生是大人給的,從此之後武英的命就是大人的了。”
對這種口頭上的忠誠,杜康一向不置可否,武英表現的上道,隻能說明盛家這些年将他調教的極爲成功,除了接受役妖印控制的下屬,杜康不會完全相信任何人。
“你起來吧,我對你的命不感興趣,隻要你的消息是對的,我就會給你我承諾的東西,就像我曾經承諾将你帶出作坊一樣。”
武英聽後并沒有起身,還是恭敬的跪在原地擡頭向上望了一眼,一句話憋在口中不知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盛家的反應速度沒那麽快,我可以去将你妻女帶過來和你團聚,把衣服穿上吧。”
武英連忙爬了起來,手腳麻利的将地上的衣服套在身上,等一身雄壯的肌肉都遮掩在寬松的衣服下,才敢用眼角的餘光看清杜康的面孔。
“你不用記住這張臉,這隻是在外辦事時臨時用的一個身份而已,記住我的聲音就可以了。”
“是,屬下明白。”
對于武英自稱屬下,杜康并無表示,雖然他一直覺得沒有受過役妖印的人,都不算他的下屬。
“你家在哪?”
“屬下家住宣德坊、如意街、瓷器巷、左邊第六個小院裏。”
“那就走吧。”
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離開了這片沙灘,向遠處行人稀疏的小路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