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玉拿的是第二個号碼牌,全村百來戶人家,也就隻一人在他前面,不可謂不好了。他也是争氣,氣運好,一抓就抓着了村裏最肥沃一等田,還是整塊兒的大面積地。十畝旱田一整片連起來,餘下的三畝三分地是别處的另一塊兒二等旱田。
十三畝多地全都抓了旱田沒有一分水田,這倒也合了心意。水田名義上是比旱田要貴重些,可這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稻米價貴,侍弄水田卻是明顯比旱田更加的不容易。别的且不說,光隻插秧這一項就能累斷了腰,更不用說那不時爬上小腿的馬條子了。這種學名螞蟥的東西,專吸人血,軟軟的濕嗒嗒,光想着都覺着頭皮發麻。
趙家多是姑娘,對于這種小東西最是缺乏抵抗力,沒有了水田不用撅着腚跟那裏插秧拍腿上的‘小挂件兒’,倒是樂見其成。
十多畝的田地,從犁地、施肥,到合垅、找平,前前後後需要七八道工序,即使是最好的莊稼能手,也要幹上五七六天的,若是幹活拖沓的十天半月都是它。
趙家幾口子人,頂硬能幹活的也就是趙文英這麽一個,完全是作爲主力的存在。這春耕是大事,一年到頭的生計米糧都靠着這幾天了。今年又是分産到戶的頭一年,格外的需要重視。
農家人祖輩傳下來的慣例,谷雨前後,山上的映山紅花開了,就可以種地了。
也就是等候的這段時間裏,卻是出了件大事。
趙羅兩家的娃娃親定了有二十多年,羅家一直都沒怎麽提這件事,卻是在最近頻繁的說起婚事。或者說,年前就已經開始了。更确切的時間,就是車子進村後的那一陣子。
趙家有個省城親戚,還是開着大吉普的挺有能耐的親戚。這個消息就像是長腿飛了一樣,不到兩天就傳遍整個村子。哪怕趙家人出面澄清了,也架不住好事兒人的嘴,添油加醋的好一頓的宣傳。
那一陣子,趙家可是接了好大一波說親的媒婆,家裏從大到小,就連剛出生沒幾天的小五都有人張羅着要給定個娃娃親。可見,有了省城好親戚這一名頭的加持,趙家兒女在
婚親這一塊兒的火熱程度。
羅家知道了這件事,那也是坐不住了。随即就找上門來,強調着兩家可是有定過親的,可不能不守約定。經過趙明玉的再三解釋,這才打消了疑慮。
本以爲這件事就樣擱置了,最早也得年底才能準備婚事,沒成想将才過了年就開始催婚。
當時,村裏正挨家挨戶統計着人數,計算着分田地的面積。這時候結婚,那家裏戶口本子就少了一頁,分得的田地自然也就減少了。吃什麽也不能吃虧,趙明玉那自然是不肯的,李翠珍還直說羅家人不厚道,什麽時候提結婚不好,偏趕在分地的時候。
那誰也不是傻子,這點道道兒還能想不明白嗎。
趙家人一緻的不同意,這件事就這麽壓了下來。直到一個多月後,這春耕在即,羅家重又提起此事。
這回羅老憨帶着羅玉保拎着四樣禮登的門,直言孩子們都大了,這婚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該到結婚年齡了,再不結都成老姑娘了。
他這話明顯是意有所指,羅玉保和趙文英兩人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二虛歲,按照婚法規定,男滿二十二周歲,女滿二十周歲,趙文英滿了婚齡,羅玉保卻是不夠歲數的。
之前,羅家一直不提不念,也就是打着兩人歲數的主意,這男方可以大些,這女方就不行了,大了會被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兩人同歲,羅家不用着急,這趙家卻不能不急,女方在歲數上總是要吃虧一些。
羅家就以這個,陰的壓着趙家一頭。覺着最後這樁婚事也得是老趙家着急上趕着催婚,誰讓姑娘一年年歲數大了,不好再等下去呢。隻是這盤算沒趕上變化快,老趙家不知道打哪冒出門省城裏的親戚,着實讓他們驚了一回。風頭剛下去沒多久,這又開始分産到戶。家裏多出一口人,那田地也能多分兩畝。
打着這個主意,就想着把婚往前趕一趕結了。這老趙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愣是不同意。這沒辦法,隻能是又等。眼瞅着将要種地了,這個婚咋地也得催成了。
“馬上就要開始種地了,羅家是打定主意要趕在之前把老大娶進門去。”趙明玉想到之前羅老憨走時那表情,道:“這回恐怕是不能再拒了。”再不同意,就好惱了。
李翠珍也明白,道:“要不叫他們占些便宜,哪裏會一改往常,不急不火的。”眼見就要開始種地了,娶回家個壯勞力,能少受不少的累。這小算盤打的可真是夠精明的。
“也不怪他們家不着急,羅玉保二十二歲正當好時候,再過個幾年那也是不愁娶的年紀。可咱們家老大就不行了,現在結都不算早,要是再拖個兩年可真就成老姑娘了。”趙明玉沒說出口的是,本就被羅家壓了一頭,到時候就更加的不利了。
明知道羅家是打着多出一個勞力的主意,還是無法拒絕這個要求。
兩家是指肚嘎親,這麽些年了也都默認對方是親家的身份。約定好的事情,誰也沒有試圖去改變。即便是對方有各種的不是,也沒想着毀去這門親。
毀約在這時候可是相當嚴重的事情,往後隻要還想在這個村了裏混,那就不能叫人背後戳脊梁骨,擡不起頭。
趙文英的婚事定在了三天後,沒有備婚待嫁的這一說,日子定下來就是定下來了,倉促不倉促的也沒過多計較。就連彩禮都是之前說好的東西——兩袋子大豆,額外再就是那天的四樣禮,一包果子、兩瓶罐頭、三兩白糖、四個蘋果,這些就是全部。
現在流行的三轉一響,那是機關單位才會有的标配。村裏人還達不到那樣的标準,可要拿出些像樣的彩禮,也不是不能夠。像這樣比照前十幾年的标準,隻兩袋子糧,也确确實過于寒碜了。
依照羅家的話說,這可是當年約定好了的。在那個缺衣少穿的年代,這兩袋子糧是能救命,也算是高标配了。可時代在發展,社會也在進步,當年的兩袋糧,這會兒來說真不當個事兒了。
偏偏舊時的約定,又不好更改,不行的話又說不出口。彩禮這件事,趙家就如同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
郁悶懊惱之餘,在嫁妝上就給找補上了。
李翠珍道:“這結了婚就成了他們老羅家的人了,再好的東西還不是得給他們用。這便宜不能都叫他們家占了,彩禮就給了那麽點東西,這嫁妝也不能給多了。”
本着禮尚往來,不能吃虧的原則,趙明玉和李翠珍兩口子一合計,最後定下來趙文英的嫁妝——一個大紅色包袱皮,包裹着兩套新衣裳。
趙明玉說:“他們家按着十幾年前的标準,那我們也按照那時候算,就這樣還算多了呢。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也就做了一件新褂子,老大這還是兩套新衣服呢。”
家裏的事那向來都是李翠珍做主,這回是倆個人一起出的主意,可以說這就是最後的結果了。
趙文英素來老實聽話,爹媽發話了那就說啥是啥了。即使這是她的婚事,關系着一輩子幸福的人生大事,這時候也不見她有絲毫的意見。
這一連串的過程,可把趙文多給氣夠嗆。且不說那羅家如何的精于算計,拿着之前的約定說事兒。但隻家裏這兩位,就夠受了。
若說這個家裏誰人是貢獻最大的,趙文英若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趙明玉那麽個病秧子,掙的錢還沒有花費的多。李翠珍倒是能幹,可這些年不是在懷孕生孩子,就是在懷孕生孩子的路上。想多幹一些,也是有心無力。
再說幾個孩子,倆小的自不必提。趙文蘭倒是能掙錢,可她那弱柳扶風的小體格子,來股風稍大些都能給刮跑了,手蹭破點兒皮都能哭半天,還能幹什麽活。
至于趙文多她自己,能幹活也能掙錢,卻也是這一年多來的事情,跟扛起養家擔子七八年的趙文英那是沒法比。
可以說,這個家最辛苦,最挨累,也最受氣的人就是老大趙文英。就是這麽個憨厚又老實的一個人,在人生大事上卻要這麽的委屈。
如果說是一年前,家裏條件差,滿家劃拉劃拉也湊不上五塊錢,那她也就不說什麽了,飯都吃不飽了,還想什麽有的沒的,也太不切實際了。
可問題是,過了這一年,家裏已經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跟從前再不是一個水平線了。不能說是最好,可比一般人家是絲毫不差。也完全有條件給出一份上好的嫁妝來,而不是隻有這兩套單薄的春衣就可以了的。
跟羅家置氣,也不該置到新娘子身上。她是誰,是這個家的長女,是吃苦受累打小就在養家的人。不看功勞,也要看苦勞哇。
趙文多忿不平的一通說,直把全家人都給說個啞口無言。
趙明玉低着頭,悶聲不響的跟那直摳牆角灰。老三要麽不說,一說就是全套,從小到大逐一講事實擺道理,不把人說卑服了不算完。
李翠珍嘴上沒說什麽,可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做的真就不對,老大爲這個家确實是出了大力的,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也全都靠着她了。不爲别的,單就是受的這份辛苦,也不能就陪送那套衣服。
現在畢竟不是舊時候了,拿着從前對比,确實有些過份了。
這一番抱不平的翻說,到底是讓倆個老的心生歉疚,重新購置了一份很不錯的嫁妝。
趙文多在原基礎上給添了一輛長久二六斜杠自行車,别的她說了不太算,這車子她還是做得了主的。額外又包了兩百塊錢的紅包,這也是她身上唯存的一筆大錢。
車行開業當天的營業額,連同吳家的存款,一起都打給了廠商,用來購置下一批車子。手上所剩的錢就已經沒有多少了,即使是這樣,也還是湊了個整數給了出去。
趙文英接過錢的時候,眼淚都跟着流了下來。
“老三,别再給錢了,已經夠多了。”這個多,不是衣不是物,而是這份姐妹情。
如果不是趙文多的參言,李翠珍和趙明玉倆個就不會反省,繼而想到這些年她的不易和付出。即使是親爹親媽,有時候這心也是偏的,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放在心頭上寵愛着。
都說是叫喚的孩子吃奶多,不聲不響的那一個總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吃沒吃飽也沒人會去關心。時日久了,自動就成了隐形人,父母眼裏心裏就都沒有了她。
趙文英感謝趙文多,不光是替她說了話,最重要是這個三妹子眼睛裏心裏頭是有她這個大姐的。讓她覺着這些年的辛勞,并不是白白付出,至少還有個人記得這些。
其實比起趙文英的感激,趙文多最想幹的是把這婚事給攪和黃。羅家人的不重視,難以相處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羅玉保的不作爲,凡事沒有主見,性子綿耳朵根子軟,什麽都聽家裏的,平時也就算了,這可是一生中的頭等大事,自己将要娶進門的媳婦,慢待了她不就等同于慢待了自己嗎?
可他呢什麽都沒有去做,送來彩禮時還一再強調,那兩袋子大豆是去年秋才打下來的新豆,不是往年的陳豆子。是,豆子是新豆不假,可卻是沒有挑撿過的豆子,皮殼、石頭仔、沙粒混在一起,足占去了三分之一,兩袋豆子撐死也就一袋半。
可見,他對于這樁婚事有多不用心。
若是依了趙文多的本意,這樁婚事不要了也罷。可這到底是别人的婚事,就算她是親妹,也沒有那樣的權利去說不。主意還得是當事人自己去拿,她也隻能從旁邊提個醒,再多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