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難受,就越會往回了想。如果當時他沒有聽那個人的話,腦子能再清楚一些,想想這麽做的後果,很可能就不會同意這麽做。
如果不是這麽幹,那現在他該是輕松的躺在宿舍裏,喝着小酒聽着收音機,可能還會跟隔壁老王再下幾盤棋,逍遙又自在。而不是現在這樣,撕下臉皮丢在地上想讓人去踩。
高強覺着都沒臉見這家貨主了,可爲了工作,爲了往後還能喝酒聽歌下象棋,隻能硬着頭皮跟人搭話。
趙文多和趙明玉父女倆是萬五一第二趟進家門時,跟着坐上車到的站裏。
不像第一次,拿了一天的費用當餌,這一回算是徹底的應了他們的意,要給出個交代。
一直等着的就是這句話,二人也沒再拿喬兒,得了信兒也沒多耽擱,直接就過來。
剛一到地方,趙文多就跟萬五一說,托他再走一趟,去三車隊家屬房去送個信兒。
之所以沒直接讓去三車隊,而是找的周梅,讓她去叫他男人安排車輛,也是考慮這趟算是私活,不從車隊走,他們能多賺上一些。
萬五一直說她小小年紀,考慮的卻是周到。
趙文多也隻是笑笑,道:“大家出來幹活也都是爲了養家糊口,誰都不容易,能多給想一點就多想一點。”
裝卸工那裏,臨出村子前,順路就去通知了羅廣興,讓他幫着找幾個人,一會兒到站裏裝卸貨。
高強徹底放下面子,提早等在門口,剛好聽見趙文多交代萬五一的事和說的這番話。
她是雇主,付同樣的錢,找車隊比找個人更容易方便一些,她卻選擇較難的那一個。無非是想這錢多一些到個人手上,其實對于她來說,卻沒什麽太大的好處。
之前他是先入爲主,也是受了别人的蠱惑,還當自己是教訓爲富不仁的一家人,卻在聽見這句話時,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
有時候親眼所見都未必是真,更何況是從别人口中聽來的話,怎麽就會信以爲真了呢。
眼前這小姑娘才多大,最多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卻知道人情事故,比他這二十多歲的人都強。
一個小的都能這樣,那她家大人也不會是什麽可惡可憎之輩。那樣的人也教育不出這樣平易近人、溫暖又善良的孩子來。
高強并不知道,他此刻給趙文多下的定義,也同樣沒有多靠譜。
他一直當這小姑娘隻是跟着父親過來,溜哒一圈兒順帶學學習長長見識的一般的孩子。
僅僅半個小時後,他的這個想法就全數推翻了。
讓他不得不感歎,這真是長江前浪拍後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十幾歲的小姑娘,真是比猴兒還精,分毫不讓,半毛錢都得要。
高強有着一般普通人的視野思想,并沒把這半大小姑娘當回事。雖說第一印象是不錯,那也僅僅隻是對她的善舉表示贊賞。再多就沒有了,談貨運的事當然還得是旁邊的大人。
趙明玉這都習慣了,趙文多帶他出門爲的就是交際,于她來說,跟陌生人掰扯來掰扯去,還趕不上爬南山上去打兩隻灰鼠子,有意思還有錢賺。
趙明玉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天生就是這方面的小能手,見了誰也不說懼場,隻要提前得了大方向,那就随時随地都能進入角色,天地都成了大舞台,單看他如何表演發揮。
兩方一見面,做完了自我介紹後,高強先來個承認錯誤,态度那是相當的好。主要是他不好不行啊,好不容易才把人給哄來,萬一再哪句話說硬了,把人給氣走了,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趙明玉也不表态,隻說先去看看那三車廂的貨,然後再說其他的。
這個其他的,可能包括的内容就多了。高強想到兩樣,卻猜不完全,也隻能暫時放下,先把對方安撫住,後面就見招拆招了。
要說這件事不是故意的也沒人相信,三節車廂被積放在貨運站廢棄的一段鐵軌最後方,不是每天管理查點的貨運值班員,旁人根本發現不了。即便看見了,也不會多加留意,每天進出的貨這麽多,有個三樣兩樣的待提貨也是常态。并不是誰都會在第一時間把貨提走。
趙文多挨個車廂都看了一遍,好在是這姓高的貨運員沒把事情做的太絕,遮擋用的油擔布全都老老實實的裹在外頭,應該是裝車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這幾天下了場小毛毛雨,要是這家夥故意使壞,掀開外面這層包布,讓雨水沖刷了裏邊的車子,雖然不至跟一下子就破爛損壞,可在新舊度上難免會有所折損。
外售時會有影響到什麽程度,不得而知,總歸是件麻煩事。
光沖着這一點,呆會兒的讨價還價可以讓他一步。
高強緊跟着兩人後頭,眼見趙文多手腳麻利的爬上車廂,挨着檢查,也沒有多想,隻當是小姑娘動作靈巧,替自己的父親上去瞅一眼。
他站在下面,還真沖着她道:“小姑娘,是不是全都完好無損。快跟你爹說說,真沒騙你們。”生怕趙文多年紀不上,再不明狀況,亂說一通,那可就糟了。提前先給個心理暗示,小孩子沒多少主意,順着話音兒也就點頭了。
不想,這個小姑娘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上來看也隻是自己做判斷,并沒有要給誰通報的意思。倒是怕趙明玉再擔心,這才沖他微微點了記頭,意思是說這些車了完好無損。
高強卻隻當被自己給說中了,越發向趙明玉使勁:“趙大哥,這些貨是真的沒有問題。要不然,我哪敢叫你們過來。”
趙明玉接到了趙文多的眼色,懸着的心算是徹底落了回去。隻要車子沒受損,那一切損失就都不算損失了。
“那趙大哥,你們現在就提貨啊?單子帶來了嗎,給我看一下,隻是走個過場,沒有什麽重要——”
“怎麽會不重要呢?”趙明玉笑呵呵的道:“沒有這些手續你們不是更得有話說了,這都壓了好幾天,要是單子手續沒了,這些車子都得給你們貪去了。”
“這說的就嚴重了。”高強趕緊解釋:“就算是手續不全,後頭補上就行了,哪能說的這麽誇張。我們可是正經貨運單位,不是那些私營性質的小車隊,說扣人貨就扣人貨。”
說到最後這一句,他自己都覺着不太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了嗎。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不就是這個原因。随即露出尴尬的一笑。
趙明玉隻當沒瞅見,把臉一整嚴肅道:“說說吧,到底是爲什麽這麽刁難人,我們這是第一次見吧,還談不上得罪不得罪。”
意思是說,你别随便找個借口,我們都沒見過,哪會有仇不仇之說,把事情說明白了。
高強決定讓他們過來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會有這樣的場面。也準備好了把事情的全部經過一五一十的都說出來。
這會兒貨也查驗過了,兩邊該說的也都說了,剩下的可不就是給個交代說法了嗎。
一早就做通了自己思想工作的高強,也不做任何糾結,徑直就把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整個經過,也隻是用了一個名詞就說明了——小人,不論是趙家還是高強,都是一樣,遇着小人了。
主管貨運的段副站長返回了老家,他手裏的這一攤活兒就平均分配了下去。高強和他的對班一人分了一半兒,趙家的單子就到了他的手上。
本來他也沒什麽想法,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把活幹完,段副站長回來了興許還能表揚他一頓。
可這對貨單到手裏還沒用上半天工夫,客運那邊的姜懷福就找了過來。因爲他兒子姜濤跟他是一個校的校友,彼此的關系說近不近,說遠又不遠。
平時見面也就是打個招呼,話都說不了兩句。
姜懷福找到他,說是坐的有些身上發僵,過來溜達直直腰。
也不知道他那眼睛是咋長的,一眼就從貨單堆裏挑出了張寫着趙明玉的,指着上頭的名字說:“這人我認識,我們那個村子裏的。”跟着巴拉巴拉一堆,說的盡是趙家的壞話,怎麽有兩錢兒就得瑟了,怎麽爲富不仁,怎麽欺負同村人。總之就是沒有一點兒的好話。
高強聽他講的也覺着這家人不咋滴,跟着符和了兩句。
姜懷福話題一轉,說到姜濤在班組裏表現的好,很是受領導的賞識。高強跟他兒子是校友,也一定差不了之類的鼓吹的話。
可把高強給臊的不行,他來了這麽長時間,因爲工作不認真,常挨上一級領導的說,别說先進評不上,有時候獎狀都分不着。基于這個,他很是郁悶,就想方設法的各種巴結,都沒什麽用。
姜懷福像是知道他的心事,直當個貼心的大叔,幫他分析:“你這些都是小打小鬧,可不是就不管用嗎。你得急領導所急,想領導所想。你看,你要是幫着站裏搞搞效益,哪個領導能不器重你。”
“我就一個小值班員,哪有那個能耐。”高強都被他說的這個驚着了,他要是那麽厲害,都當上站長了,還在這崗位上窩着做什麽。
姜懷福就繼續忽悠他,說:“你可别小看了這值班員,基層的工作靠的就是我們這些人。”
高強被吊起了味口,也是他急于表現,就真的被他給圈進了套裏。
段副站長回了家,他們手上的權限也就大了,從小做些小文章也十分的方便。
高強也想了,扣個幾天貨,弄些罰金,既可以在領導面前露了臉,自己也能沾點好處,還能教訓了這家人,可以說是一舉三得。
他覺着哪裏都合适,就這麽着借着職務之便幹了這件事。
這家人也确實像姜懷福說的那樣,在站裏沒什麽認識人,貨列到了沒人通知就站在那裏傻等,一連兩天都急的團團轉。他看在眼裏,自然是樂見其成,尋思着再壓個五七六天的,湊個整數再放聲。
不成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站裏的車皮一下子緊張起來,那些個外地客商急着運貨,把事情給捅到站長那裏去了,這一下子來了個大反調,三得沒有了,反成了三失,沒了臉,丢了錢,損了人。
高強到最後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趙家人自己從中使的勁,才掰回的局面。隻當是他氣運不濟,湊了巧才被撅了。
一番從頭到尾的交代,整個事件兒算是水落石出。
父女倆也知道了這背後搞鬼的人就是姜懷福,真就印證了猜測。其中的一些過程,爲什麽他休息不去别的地方,偏要到高強這裏,還在一堆單子裏找到他們的,說是湊巧,可哪有那麽多的巧合,不過就是有心人的處心積慮。
至于他是如何知道的消息,或許是趙家人說話時被他偷聽了牆根兒,又或者是羅廣興露了口風,還是工人們聊天時透了話,這些統統都不重要,曉得是他背後使壞那就行了。
前後算一算,這幾天停貨産生的費用,差不多是高強好幾個月的工資,累計好了數字,再看他都好要哭了。
“你們能不能——少交些?”他也是不好意思開這個口,都說好了這罰款一分不用交,人家才來提的貨。可是這數目真是挺大的,要是真由他來補齊,恐怕這一年都得喝稀粥就鹹菜了。
試着問一聲,看看對方能不能心軟,就算交一半兒、哦不,哪怕是三分之一,他也能少吃兩個月的鹹菜。
趙明玉沖他直瞪眼:“我們該你的還是欠你的,耽誤了這好幾天,不找你要賠償損失就不錯了,還想着讓我們交錢,想都别想,别說門了,連窗戶都沒有。”
“大叔,不是我不想賠這個錢,我是真賠不起啊。”高強苦着張臉,扒拉着手指頭算給趙明玉聽:“我一個月就掙這些錢,要是把這罰款都交了,我就是紮脖兒不吃不喝也得小一年才能攢出來。”
“早知道這樣,你當時幹什麽來着。”趙明玉道:“你要不是想着溜虛拍馬屁,對我們使壞,能有這結果嗎?一切都得怨你自己,别跟我們哭叽叽。真要是叫你給坑了,那現在該的就好是我了。可我們招誰惹誰了,要受這樣的損失,你說該怨誰?”
高強被怒怼的沒了聲,低頭耷拉腦袋的愁的不行。
“你說你沒錢是嗎?”趙文多翻身從車廂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塵,邊走邊涼涼的道。
聲音清冷還帶着點漫不經心,可聽在正爲交罰款而愁秃了頭的人耳朵裏,簡直比這世上最動人的音樂還美妙。高強急擡眼看過去,這個溫暖又和善的小姑娘,一定是不忍心看他這樣爲難,是準備跟他父親說付了罰金的事吧。
“是是,小妹妹,我要交了這些錢,可就得天天喝粥吃鹹菜了。”隻要想到那個慘狀,他就想摟着身邊的大鐵柱了嚎啕大哭一場。
“哦。”趙文多明白的應了聲,頓了下,接道:“鹹菜吃多了不好,你還是隻喝粥吧。要不然,你的錢可能不夠。”
“啊?”高強有聽沒有懂。說啥子鹹菜,不是該講他不容易,交錢的事嗎?
趙文多指着最後那節車廂道:“這裏面有兩輛車沒了車鈴铛,你那鹹菜錢省下來剛好夠。”
高強:“……”真的是他想多了,哪來的不忍心,哪來的代交錢,人壓根兒就沒有那意思,出聲是爲了讓他賠鈴铛。
啊——
說好的溫暖又和善的小姑娘呢,哪去了,跑丢了啊!
他這一臉欲哭無淚的慘相,沒能激起小姑娘的一星半點同情,還雪上加霜的加了句。
“哦對了,這些都是新車,不用你賠錢,給我們配好原廠同款就可以。”
我上哪給你弄原廠,你看我像不像同款,要不把我摘吧摘吧按車把子上得了。高強現在不想抱柱了嚎了,一頭撞上去的心都有了。
難怪人說,無奸不商,無奸不商。這做生意幹買賣的人就沒有不奸的,瞅瞅就這小姑娘才多大,就跟家裏大人學的一身奸滑習氣,真是分毛必較,連倆車鈴铛都這麽細,這還哪有半點和善樣子,真是看走眼了啊!
“算了吧,老三,他也是被人忽悠了,也算是受害方。兩個車鈴铛就别讓他賠了,趕明兒個發個電報,讓廠家寄兩個過來。”趙明玉也看出來了,這姓高的小子是真沒錢了,要不然也不能愁成那小樣兒。本來就不算高的個子,這會蔫吧佝偻着看起來還沒有旁邊那根木樁子高。
“哎呀,要不說還是我大叔,就是敞亮。”高強一聽不用他賠,那眼睛都跟着亮了,腰闆瞬間都直了。
趙明玉給他潑了盆涼水道:“那麽高興幹嘛,讓你不用賠車鈴铛,又不是說滞留金,那個還得你交。”車鈴铛沒幾個錢,罰款才是大頭兒。這家夥傻了吧叽,别聽不明白話,解釋句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