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萍隻當這回也是一樣,跟着一起把面給發上了。
第二天她特意起的晚些,聽見外屋地裏傳來的剁菜聲,忍不住的笑。如她所想,果然是準備拉包子。
冬天的菜也就這麽幾樣,誰家都是如此,白菜、酸菜、大蘿蔔,菜上差不多,就隻能在肉上作文章。
趙家的包子什麽樣,汪萍那是早就見過的,一盆菜裏放不多點的肉,眼視不好的都找不着。
今年她額外多割了二斤肉,本來是找算燒成肉塊兒就着米飯吃,前兩天叫李翠珍給氣着了,這回就想找補回來,就一鼓腦的把三斤肉全都剁成了餡,準備下手狠些打臉才會更響亮。
一盆包子餡和好了,汪萍故意把桌子往上屋的方向挪了挪,靠的近些才更有傷害性。
鯉魚戲荷花圖案的搪瓷盆兒裏,切碎的酸菜葉子上,點點腥紅紅的肉沫很是明顯。
汪萍慢悠悠的捏着包子褶,沒回身的跟屋裏的小兒兒念叨着:“老兒子别着急,媽給你包大肉包子吃。知道你愛吃肉,媽今兒可是放了好幾斤的肉呢,可跟那些個放的全是菜的包子不一樣,一會兒你吃了包準香的掉牙。”
這話明着是對着姜家小兒子說的,實際上沖着誰更多些,不言而喻。上下屋裏的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那都聽明白了。
依着李翠珍那打死不會服軟的性子,就算她說的是事實,那也不能幹巴巴的就這麽讓她說,總得找點兒别的頂回去。
這也是兩家女人日常的慣有模式,汪萍甚至都想到她可能回擊的話了,連應對詞兒都一一想好了,就擺好了姿勢晴等着呢。
大出所料的是,她的話音都落下了十好幾秒鍾,也沒見對面屋裏有接茬兒的聲音,就好像是沒聽懂話裏的暗暗的嘲諷一樣。
正當她感到有些奇怪,猶豫着要不要再說上一段,把對方給逼出來時,就見李翠珍端着一盆包子餡出來。很是用力的拍放在了支起的木頭桌子上。
臨了還斜着瞪了她一眼,抹回身又回到屋裏去搬下一趟。
汪萍就這麽看着李翠珍往返了三次,把三盆菜餡全都端出來,在對面的桌子上一字排開。靠着桌後邊位置上是發好的一大團的白面,純白色沒帶苞米黃的純白面團兒。
再低頭瞅着自己面前摻了一半兒小米和半瓢苞米的三和面,頓時覺着不香了。不過,好在還是餡料是主要,這個占了上風才是風。
還是洋洋得意的直起腰,想損嗒一頓那三盆餡,全都是菜,加一起也沒二兩的肉,可這眼睛往上一掃,直接就愣那兒了。
這是什麽,都是什麽,紅通通的怎麽全都是肉,菜呢,菜哪裏去了,怎麽就那麽一點點綠?
準備好的一堆損貶詞,這一刻全都被眼前這一盆盆的紅給晃沒了蹤迹。再想不起半個字來,大腦裏是一片空白。
想要憑着三斤肉占個上風,沒成想反被狠狠的打了臉。
好在是李翠珍沒跟她一樣,出來唱聲,要不這臉更是丢大了。
就這也整得挺難堪,兩家包子差不多同時間出的鍋,小兒子姜順直嚷着說:“說好的大肉包子,裏頭盡是酸菜,不好吃。還是上屋趙家的包子香,聞着全都是肉味兒。”
汪萍那個尴尬啊,造了個大紅臉,扯着小兒子直罵:“給你吃洋性了,這麽多的肉還吵吵着不好吃,改明兒個包全是酸菜的看你餓了吃不吃。”
姜順一陣的鬼哭狼嚎,扒着門框叫他媽拍了好幾巴掌。
趙家人聚在屋裏桌子前吃大包子,隻當做沒聽見。
家裏人口多好幹飯,一頓中午飯幹掉了一鍋聯半的包子。剩下的三鍋聯多,放涼了拿到外頭去凍上。傍下午的時候,凍硬實了就拿布口袋都裝起來,放進倉房的大缸裏,蓋上蓋子拿塊石頭壓住,防止再有夜行的小動物爬進去禍害了裏頭的東西。
包子拉好了,對聯也貼上了,年前的準備工作就算是告一段落,就等着過年了。
二十九這天,全家一起出動,去鎮上的澡堂子泡了個澡。
鎮南街汽車隊的澡堂子,屬于對内性質的員工澡堂,年前分了些澡票給家屬。
也是湊巧了,趙文多年前給大劉送節禮,正趕上有人拿澡票頂肉錢,她也跟着換了幾張。
這個時候,全鎮也沒有一家公共性浴池,幾家澡堂子都屬于内部性質,隻面對自家員工開放,就是家屬也要等到年節福利性的發放澡票才能進去。
大劉說,那人是汽車隊管後勤發放澡票的,往年也是這時候拿出來換東西,算是他這肉攤上的一位熟客,大家也都知道是咋事,彼此心照不宣。
澡堂子對外一開,那是隻認票不認人,隻要票對,誰來洗都沒關系,沒有人去核對。
這還是趙文多第一次洗澡堂子,一大群人泡一個池子裏,搓洗擦,一連串動作下來,一池子的清水就變了顔色,由淺到深,那畫面太美簡直不忍直視。
強泡了二十分鍾,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悄沒聲的起身溜了。穿好了衣服,出去外邊替換李翠珍,抱着小五坐在長椅上等着發呆。
“小姑娘抱着的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幾個月大了?”旁邊坐着個中年婦女,同樣都是先洗好出來等家裏人。幹等着無聊發荒,就出聲搭話。
趙文多見她純屬好奇,沒帶絲毫的惡意,也就回應了句:“是弟弟,一個多月了”
“哦,才一個了月啊,看着可不像,跟兩個月大小一樣。這是喂養的好,白胖白胖的怪招人稀罕的。”女人湊過來,舌頭頂着上牙巧打着響兒逗弄了兩下。
趙文多不善言辭,又是個陌生人沒什麽話可聊,隻聽着她說,低頭跟着一起看小奶娃。
家裏夥食的提升,李翠珍的身體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多的奶水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養補,漸漸多了起來。剛開始隻能喂個幾口,到現在免強能囫囵個七八分飽。中間再貼補喂點奶粉,小五倒是吃的極好。
初生時的大紅臉已經褪變的白白嫩嫩,咧嘴樂的時候,一口的紅牙床沒牙佬,可愛的不得了。
“這麽大的小嬰孩兒最是好玩兒,一逗就嘎嘎的笑。等着再大一點,會翻身會可哪爬了,那動作才叫快呢,稍不留神就能摔地上。那時候就得家裏大人好好看護了,身邊離一會兒人都不行。”
女人不緊不慢的念叨着,似乎也不指望着眼前這小姑娘回答一樣,徑自說着養孩子經。
直到說了好幾段,覺着沒什麽可以再說了,這才把話題轉到趙文多身上。
“小姑娘多大了,有沒有十二,瞅着不太大。”
“十二,過了年。”趙文多覺着自己要是一句話不接,她能一直說下去。
女人拍了下手,一笑道:“嗨,真叫我猜對了。不過,我看你臉生,是誰家的姑娘,我怎麽沒什麽印象。三車隊的這些家屬我差不多都見過,難道是老李家那打小送人的三姑娘,也就她我沒見過面兒,聽說是這陣子找過來了。可這小的又是誰,養你那家人的弟弟嗎,可沒聽說老李又添新丁了呀,再說他老婆還能生嗎,都好五十了,比我都大半年呢。”
趙文多很想告訴她,她的确是李家三姑娘,隻不過此李非彼李,壓根就不是一家兒。
見過自來熟的可沒見過這麽熟的,一個話頭兒能引起這麽多的話來,不認識這個老李,卻從她口裏聽了一連串的李家事,隻是剛見面的陌生人,露出這麽些的信息真的好嗎?
趙文多一直都沒應聲,女人也發覺出不太對勁兒,話多腦子卻是不笨的,前後左右的這麽一聯系,倒是想明白了,露出了然的表情,放輕了聲音,道:“哦,原來你們不是車隊家屬啊,那你們這澡票是從小史那裏弄的吧,那小子也是不容易,家裏有個癱子老媽,這兩年車隊效益又不好,經常開不出工資,他不想點兒招弄點錢怎麽過。”說完歎了口氣,像是跟着想起了自家的難處,神情有些落莫。
直到這裏,趙文多算是聽着了點兒感興趣的東西,問道:“怎麽,現在車隊很難過嗎,不是說挺掙錢的嗎?”
有句流行語:引擎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換成千上萬。汽車司機這是個技術工種,在這個車子較少的年代,那是有面子掙的還多,是個人人羨慕的行業。
女人歎了一聲,道:“那是以前,自打這放開了以後,隊裏的接到的單子就少了很多,聽說都被南邊那些人給搶走了,人家早先一步公轉私,很多人幹起了私營車,比起來接單子更容易。”
“那車隊領導都不管嗎?”
“怎麽管,他們又不是雇主,平白無故也變不出大單子,就隻能這麽拖着。依我看,再這麽下去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誰家不是好幾口子,一張張嘴都等着吃飯,老這麽見不着錢,誰也受不了,到最後遲早得解體。”
趙文多沒接話,卻是知道她的這些話很快就會成爲事實,多少的國廠都轉爲私有化,這樣的一個分支車隊,轉變是必然的趨勢。
可這些話對方說可以,她卻是不好說的,默聲當個安靜的聽衆即可。
一個小時後,趙家的幾口人相繼洗好出來。
中年女人先一步等着了要等的人,二十分鍾前走的。趙文多在之後的閑談裏知道她叫周梅,男人姓賀,是三車隊二小組的組長,底下管着七輛車和司機。家就住在車隊家屬紅瓦房,二排的第一家。
洗整好的一家人,奢侈了一回,花了平日裏三倍的價錢,叫了兩輛三輪車回了家。
随着太陽西落,二十九這天就這麽過去了。
大年三十,李翠珍一大早就起來做飯。紅燒鯉魚、扒肘子、焖小雞、炖豆腐、炒白菜、煎茄盒、溜三樣、拌蘿蔔,整整八道菜,一鍋的大白米飯。
六點鍾多一點,飯桌子就擺放好,除了熱氣騰騰的一桌子飯菜,還每人都倒了半碗的果酒。
小五奶娃娃喝不了不算,小四是淺淺一個碗底兒,也就一口的量。
一家人排坐好,等着李翠珍最後一個上了桌,同舉起酒碗挨個碰了下,過年了!
除夕夜是在一串鞭炮聲中度過的,年夜飯是一鍋聯的餃子,大白菜肉餡的,就着紅通通的紅果酒。
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寓意日子越過越紅火。
新的一年,新的開始!
大年初一的餃子一吃過,就正式進入了正月裏。
初三、初四回娘家,趙家都是沒有成婚的姑娘和小子,隻有當媽的李翠珍是嫁了人的婦女,可她親媽改嫁之後沒過多久就沒了,那娘家早就不算是什麽娘家了,這些年也都沒回去過,自然也就沒有這一說了。
娘家回不去,可是娘家人卻是有一個,同村裏住着的李翠娥,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兩人都沒有了爹媽,一起從那個後爹家裏跑出來,在白浪裏村落腳,結婚生子。
每年的這時候,兩姐妹都會湊到一起,唠扯聊上小半天,吃頓飯,是親情也是心理偎依。
到了正月初五,開始走戚串門,親朋好友帶上幾樣節禮,登門拜年。
這天村子裏進的人會多起來,誰家有個陌生面孔也都不稀奇,差不多都是來拜年訪親的友朋。
趙家的情況有些特殊,趙明玉和李翠珍都是沒了親爹娘的人,十六七歲的年紀,就都離開了家。這些年有那麽幾門親戚也都離的遠,生份的不聯系了。
也就是住的近些的遠親吳大奎和帶着血緣關系的姐姐李翠娥,是兩人各自唯一還在來往的親戚。
李翠娥那裏前一天的回娘家日李翠珍已經去過了,今天也就隻有吳大奎拎着酒水、果子點心,過來少坐了一會兒。
吳大奎是本村人,自然算不上陌生臉孔。抛開他,趙家這一天跟往年一樣,都沒見到外人來。
比起趙家的安靜,下屋的姜家就顯得熱鬧了。
早上九點多鍾開始,到下午兩三點鍾,五六個小時裏來了四五撥的人。姜家的親戚、工友、朋友,似乎像是商量好了一樣,全都趕着一個時間段登門。
這些人裏有來了放下東西說兩句話就走的,也是留下來吃完中午飯再回去的,還有聊了半天還在屋裏呆着的。
總之是,這小半來天兒,姜家的三四十坪的房子裏就沒斷過人。
上下屋住着,那邊有什麽動靜,這邊聽得一清二楚。每每汪萍那尖細嗓子裏發出大笑聲傳過來,李翠珍都會拿極爲看不上的眼神剜過去,叨叨上一嘴:“真是夠能得瑟,有什麽好聊的笑這麽大聲,一輩子沒笑過呀。”
汪萍顯然是笑過,而且還是笑了很多次,也不知道那邊是怎麽樣近面的親友,關系好到如此程度,不時會大笑數聲。
随着時間的推移,轉眼到了下午,姜家的客人大多來了走,這樣的聲音算是告一段落。
不光是李翠珍怨怼滿腹,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氣,可算是消停了。再聽下去,耳朵都好震聾了。那笑聲又尖又細不說,還曲溜拐彎,忽高忽低,都敢上魔音穿腦了,聽上一會兒都覺腦袋瓜子嗡嗡疼。
也就是這稍歇耳朵的工夫,外屋門開了。老舊的木闆總是發出沉悶的‘吱嘎’響聲,讓屋裏的人輕易就能捕捉到。
這又是誰來了?
剛覺着歇上一會兒的趙家人,不約而同的生出這一問。這實在是聽的有些怕了,過了這大半天光見下屋來人了,鬧哄哄的不說,這笑受不了啊。
“不是他們家客人,是老二回來了。”趙文英先一步從外屋地裏的小窗戶上瞥見了些趙文蘭的身影,再聽見門響,估計了下這個距離走到的時間,開口道。
哦!還好不是,幾人如釋重負。
趙文蘭今天是半天班,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正月裏都是這個班次。過了十五以後才會恢複成原來的正常時間。
這個時間是廠裏臨時的決定,放假前隻說大正月裏的,早上上班的時候晚些,放到九點鍾,下午下班的時間并沒有公布,隻當是跟原來一樣,五點來鍾才能放工。
早上出門的時候,家裏人也隻當是她晚上才能回來。傍下午這個點兒就來家,顯然是出乎意料的。
趙文蘭今天穿的是嶄新的藍布工裝棉襖,裏邊是燈芯絨的上衣褲子,外衣裏頭的是件大紅色的雞心領毛衣,裏頭襯着那件趙文多給買的碎花的确良襯衫。
進了家門以後,棉襖和外頭的燈芯絨上衣都脫了,隻穿着襯衫和外頭的大紅毛衣,高腰的米咖色燈芯絨長褲。
趙文蘭約有一米六五的個頭,肩削細腰,身姿纖纖,大紅的毛衣碎花的襯衫,紅豔中帶着素雅,極爲矛盾的組合卻顯出她别一樣的精緻美麗。
這樣的一身,也是相當的吸引眼球。加上她又是一等一的像貌,足以穿出驚豔了時光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