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趙文蘭暗暗下決定的時候,那件碎花襯衣被趙文多拎起來,往她身上比劃:“嗯,還不錯,大小也合适——”
啊——這是要給她買!趙文蘭剛要張口問,就見趙文多把衣服放到櫃台上,指着對大胡子道:“這個樣式,同尺碼,淺黃色碎花的那個再拿一件。”
大胡子聽她指揮的從櫃台後貨倉裏拿了兩件新衣,分别是淺藍和淺黃碎花,放到櫃台上。
趙文多回過頭,對趙文英道:“老二和你穿差不多尺碼,顔色分開好辨認。”
趙文蘭瘦,個子卻要比趙文英高上四五公分,這樣一來,衣服碼數應該就差不多了。
這句明顯是個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已經拍闆決定了,沒有半點要咨詢的意思,回頭也隻是告之一聲。
櫃台裏面的大胡子營業員,覺着這幾個小姐妹挺有意思。眼前拿襯衫的這個,明顯是那倆個妹妹,卻一副做慣主拿主意的模樣,連買衣服都沒提前跟那倆個說,搞個突然襲擊,大的那倆個是一臉的驚訝。也确實,這麽大的小姑娘,都是被照顧的那一個,到這裏卻是反了過來。隻不過,看她話說的挺硬氣,真到付錢的時候,該要怎麽辦?
他并不認爲一個才上小學三四年級模樣的小丫頭,能付得起這兩件衣服錢。要知道,這可是的确良的花襯衫,哪怕現在市價普遍已經掉了不少,也還是要二十多塊,差不多好一個工人大半月的工資了。就是一個上班掙錢的都不一定拿得出來,即便拿得出來也多是不舍得,就像剛才她那個二姐,明明很喜歡,那目光都落在上頭好幾次,也還是沒舍得買。
他們這些賣東西的,最是會看人表情,隻一眼都不用多,就能猜到那白白淨淨,柔柔弱弱的姑娘,很是中意這件襯衫。多半是因爲價錢的原因,隻看而沒有買。
大胡子也是個敦厚的賣家,明知道這小姑娘拿不出錢,倒也沒直接挑明拒絕服務,該讓拿衣服就拿衣服,讓換新的就換新的,态度可謂之相當的好。而且話也不多,大有對方想看多久,他就等多久,沒關系,一點都不着急的架勢。
趙文多就喜歡這樣的營業員,擡眼皮看了他一眼,見他老神在在穩如老狗的模樣,很是贊許。沒讓他等太久,最後一截鉛筆糖炫進嘴裏,拍了拍手上的糖渣渣,伸手從褲兜裏翻出幾張皺皺巴巴的大團結,數了三張出來放到櫃台上:“找錢。”
大胡子:“……”還真是有錢,難怪說的那麽硬氣了。
趙文蘭道:“老三,你怎麽——真的給我買啊?”她原本想說的是,你怎麽知道我看上這件襯衫了,轉念一想,多半是自己瞅那兩眼讓她給看見了。
趙文英也是一臉局促,道:“你二姐她得上班,給她買就好。我的不用。”她天天幹的都是體力活,累還埋汰,穿這麽好的衣服太糟騰了。
“都已經給錢了,退不了了。”趙文多拿起衣服,也不跟她們磨叽,拉着小四轉身就走。
要是再呆下去,這倆傻姑娘非得把她耳膜說穿了,勸着她把衣服給退掉。
原本她也想着給倆人買點東西,這一家子人功勞最大的就屬她們倆,一個出力,一個掙錢,還都沒成年就開始上工、當學徒,一年到頭活沒少幹,錢沒少掙,卻都補貼了家裏,自己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掙到第一筆錢的那天,她就想告訴她們,往後這個家不再隻靠她們倆個,她也可以出一份力。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話太過肉麻,實在是說不出口,還是用行動來的更實際一些。
今天出來逛街,她就有這樣的打算,提前把手上的錢都揣了,正好看見趙文蘭挺喜歡那衣服,直接就買了下來,連帶着趙文英的那份一起。
的确良的花襯衫,她本身雖說是沒有多感冒,可架不住這個年代流行,是年青女孩最喜歡的時髦服飾之一。
兩個傻大姐也都是正青春,最是該打扮的年紀,一人穿一件,也是挺美挺拉風。
趙文英和趙文蘭姐倆得了衣服,自然是高興,對她們這個三妹子那是沒的話說,是又感謝又欣慰。
這個妹妹是真的長大懂事了,知道心疼姐姐們了。
她賺的錢也不容易,起早貪黑的累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身上本就沒有多少肉,越發的纖細了。将才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能有幾個人能做到。
二十天的辛苦,倒是沒有白費,賺了不少的錢。可大部分都上交了家裏,她手上其實沒留下多少,還想着給她們買件好衣服,她自己卻沒有。
姐倆兒都挺感慨,這份姐妹情毫無疑問也深了一分。
四人逛完了百貨大樓,穿的用的都買了,跟着就是吃了。
比起姐姐們,趙文男這會兒是最高興的。她這個歲數,還沒到愛美的年紀,吃是她最大的喜好。
三個姐姐自然都知道這一點,帶着這個小吃貨,哪能不去小吃街逛一圈兒。
上次來鎮街裏,李翠珍帶着趙文多、趙文男兩姐妹來過一次,還買了兩樣吃食。當時趙文男腿瘸了,站不了太長時間,隻轉了個大荒就叫了三輪車回去了。
這次可是有足夠的時間,從街頭逛到街尾,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的過,遇到有喜歡的就買上一份,四個人分着吃,味道就是好就再買上一份。
年前來街上的人多,攤子也跟着增加了不少,大略數了下種類大約有将近三十多種,不可謂不多樣豐富。
四姐妹也是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湊到一起,有閑也算有了錢,不緊不慢,不慌也不忙的轉了個遍,吃了十幾樣小吃,一個個的都有些吃撐着了。
趙文男摸着鼓鼓的小肚子,吃的直打飽嗝。
趙文蘭見狀,忍不住數落她:“最後那兩個油丸你就不應該吃,看看,頂着了吧。”
街尾新添了兩個炸貨攤子,白面和澱粉混着炸成各式的丸子,泡泡、套環、馬蹄酥等七八種,這些統稱作油丸。
從街頭吃到了街尾,最後又炫了這些個油丸,油炸的東西頂飽,本就滿滿的胃這都杵到脖子了。不光是趙文男,其他三個人也都覺着吃的有些多,準備溜達着往回走,消化消化食兒。
小吃街的位置處于鎮街的中心,左右兩邊分邊通往臨鎮和縣城,算是全鎮的交通樞紐部分。街中間的對面,臨時停靠着輛大客車,是開往縣城的車輛。
回往家去的路,正好要經過這裏,在離之能有三五十米遠的叉道口朝右拐彎。
大客車能裝乘四十多人,間隔兩個小時以上,客滿才會發車。
年前去到縣城裏買年貨新衣服的人有不少,這個時間點也正是旺口,四十多座的位置很快就都坐滿了人。該要到了發車的時候,司機火都打着了,發動機傳出一陣突突的響動。
也就在這時,車門打裏邊被拉開,售票員摔搡着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男子,叫他下車。
“沒買票,還想坐車,門兒都沒有。”售票員往前上了一步,那青年被逼退到了車門口,身後就是登車的兩步台階。
他停住腳步,争取道:“我有票的,隻是沒找見,可能是被小偷給偷走了。”
售票員是半點都不相信,道:“你這樣的我可見多了,都說自己有票卻半點不見票的影子。我可不管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沒有票那就不行。趕緊下去,别耽誤我上客。”
青年還想要繼續解釋,卻見售票員抻了脖子往外看,召喊道:“快快快,馬上就要發車了,趕緊上來。”
車外邊小跑來位乘客,一看就是急着要趕路的,斜挎着個帆布包颠兒的都飛起。
青年擋在車門口,小跑來的乘客側着身子上了台階,本打算給騰個位置好讓他下車。
不想青年性子很是犟,一再的表示自己沒有撒謊,的的确确是掏了錢買過票,沒有半點要蹭車的意思。
售票員見他不肯騰地方,又不願意掏錢補票,車子馬上就開了,也是氣急燥了,上手就推了他一把,也沒管去管他同不同意,随手拉了車門,就叫司機開車。
青年沒想到售票員真的出手推他,又是一門心思的想着如何說能讓她相信,沒有提防突然會動手,身後對着兩步階梯,倒退出去的腳直接就踩了個空。
可以說,他的這個動作是相當危險的,車身同馬路牙子隻有不到半米的距離,絆倒摔上一跤那都是輕的,萬一倒下去的位置再發生了傾斜,很可能會被啓動的車子卷到車底,車後輪壓到。
即便是沒有側滾,徑直朝後摔倒,磕到後腦勺也是很嚴重的事情。
那售票員也是年輕經驗淺,要是知道可能會産生這麽嚴重的後果,那就是給她一萬個膽兒也不敢推這一把。
隻是這會兒,她全然不知道,青年被推開的那一刹那,已經打着火的車子就開跑了,隻留下一屁股的黑煙。
也是趕了巧,四姐妹正好走到這裏,隔着幾米遠就聽見售票員和青年在争辨對話,大緻上知道是怎麽回事,隻當是個熱鬧看了,誰也沒去在意,慢悠悠的繼續往前走。
下一秒鍾,青年就被推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離的最近的趙文英一個箭步過去,雙手托住青年的身後仰倒的後背,靠着胳膊和肩頭用力向前推。
饒是如此,這股倒沖下來的作用力,還是很大,趙文英沒頂住,被推的朝後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那青年也跟着倒進了她的懷裏,腦袋被雙手和小腹部擋住,才免于跟地面接觸。
“哎呀,大姐——”
事情隻發生在瞬間,仨姐妹反應過來時,趙文英已經接住那青年,坐到雪地上。
“我沒事兒,不要緊。”趙文英怕三人再擔心,側過頭說了聲。
懷裏的青年轉了下腦袋,朝身後看去。
“你沒事吧?”趙文英低下頭,跟他朝上瞪過來的眼睛對了個正着。
青年好像是感覺了下身體各部位是不疼痛,頓了下,才回道:“應該是沒有事。”至少現在是這樣。
“哦,那就好。”趙文應回了聲,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又閉上了。
“沒事了,你倒是起來呀,還壓着我大姐呢。”趙文蘭白了他一眼,覺着這小子是不是有病,被人救了不知道說聲謝謝嗎,還躺在那裏跟大爺似的一動不動,不知道地上坐着涼啊。
“哦。”青年反應慢半拍,左轉了身子右轉了下身體,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在家裏大床上翻身換睡覺位置呢,遲遲沒見起身。
那腦袋就貼着趙文英的手心和腹部滾珠似的來回轉扭,手掌心被扭的直癢癢,吓的趙文英趕緊放開手。
哪知道不放還好些,這一放,沒有手上力道的托撐,那腦袋也仰的實實成成,直接就壓到她的小肚子上。如果說之前還隻是貼個邊兒,這下子算是真真識識的倒進了她的懷裏。
二十多歲的大姑娘,這還是頭一遭跟個陌生男人這麽近距離接觸,這把趙文英給羞的立時個大紅臉。
剛才她就想叫他起來,沒好意思開口,覺着他摔這一下也是受驚不小,先給他個緩神喘口氣兒的時間,沒想到拖了這麽一小下,竟然拖出了這個小尴尬。
那青年也感覺到了頭部傳來的柔軟和溫暖,扭身的動作也跟着停了,整個身體都處于僵住狀态,足有三四秒鍾。
“你是不腦子摔壞了。”腦子不是摔壞掉了,能壓着人身上半天不知道起來,是打算耍無賴碰瓷嗎。趙文多也不客氣,上前一把揪住他脖領子,直接就給薅了起來。
還想伸出腳踹他兩下,被趙文英遞過來的眼神給阻止了。
趙文蘭和趙文男一左一右,幫着趙文英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青年這時候才後知後覺似的看向趙文英:“剛才是你救了我?”
這不廢話嗎,都躺人家身上老半天了,才認清楚人嗎?這是個傻子吧。趙文蘭直腹诽,覺着這人不大精細。
就聽見趙文英好脾氣的回道:“算不上救,離的近也就順手扶了你一把,沒摔着就好。”
“那,要不我給你些錢——”青年這就打算去掏錢包,褲兜摸了一遍,上衣口袋也挨着拍了拍,癟癟的毫無硬物感,方才想起來:“哦,對了,我錢包好像一起被偷了。”
這人是不是彪,被人救了得不得說聲謝謝,啥都沒說,上來就要給錢,這是幾個意思,打發要飯花子,拿錢埋汰人呢。
趙文蘭和趙文多拿眼睛直惋他,趙文英臉色也不太好看,性格敦厚的她,真就是跟說的一樣,看見了就伸把手,純屬好心,沒指望着報不報答,對方道聲謝就能讓她感到滿足,這一說拿錢,反倒是侮辱人了。
“我們走吧。”人救了,也沒受傷,這樣就挺好。趙文英招呼着三個妹子,準備走人。
“你等一下——”
幾個聞聲回頭,就見那青年緊走幾步,到了趙文英跟前,有些腼腆的道:“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是這鎮裏人嗎?住什麽地方——”
他用的是‘你’而非‘你們’,單數特指着趙文英一個人,把其他姐妹仨完全就是忽略掉了,當沒看見一樣。
趙文男歲數小不知道啥,趙文蘭和趙文多可都看的透明白,這人不是話裏不帶上她們,那是壓根兒就沒把她們放在眼裏,一門心思瞅的就是她們大姐趙文英。
從剛才薅他脖領子拽起來那一下就看出來了,被這麽暴力對待一點脾氣都沒有,轉個身也沒說對趙文多這個施暴者多瞅上兩眼,隻瞥了眼她那隻手,擡頭就又去看趙文英。
他的這種表現就好像是剛降生的雛鳥,第一眼瞅見誰那就當誰是它媽媽,滿心滿眼的依賴,别的什麽就再也裝不進去了。
盡管是這樣,姐妹倆倒是有松口氣之感,好歹這回算是正常些,問的話也不那麽讓人想揍他,被人救了問問恩人名姓,住在哪裏,改天登門道謝之類的才算是正常操作。
趙文英也跟兩個妹妹想的一樣,隻以爲這是過來道謝,先前是剛摔下車腦子還迷糊着,才會說出做出那麽不得當的行爲,這下子倒讓她覺着不大好意思了。
“你不用這麽客氣,剛才我都說了,就是随手那麽推了一下,擱着誰也都得這麽做。”
在趙文英的認知裏,當時的情況下,哪有人會幹看着,見死不救。她也就是正好路過,位置離的又那麽近,幾乎就是反射性的沖上去,算不上有多麽偉大,犯不着這麽鄭重其事的道謝。
“你誤會了。”青年擺了擺手,道:“我不是跟你客氣,我就想借兩塊錢回家,這裏到縣城客車票要一塊二,兩塊錢整數好記。”
趙文英:“……”
哎呀,我去!
趙文多聽的是直磨牙,腳後根兒都跟着刺撓,這是哪裏冒出來這麽個二缺,人情事故是一點兒不懂啊,情商低的直接挂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