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白浪裏村趙家。
趙文多從倉房裏拿出來的一堆灰鼠子,化了幾個小時凍,不軟又不太硬,剝起皮來更加的容易。兩個多小時,除了開始的兩張手生剝破了口子之外,其他都是完整的一張套皮。
大早上的開始忙活, 天将才亮就進倉房裏倒騰,拿進拿出的來回的跑了好幾趟。
有心叫她悠着點幹,别太急燥。一想到飯桌上那張臉臭的跟個什麽似的,誰都沒吱那個聲。
昨晚上說是做了不太好的夢,也不知道是怎麽個不好法,讓她那張小臉一直繃了整上午。
八九個灰鼠子,一氣兒就都給剝了皮,光是肉棵了就裝了一整盆。一頓飯是吃不下的, 還得拿到外面凍上。血呼呼的哪有裹着外皮幹淨利索,吃多少整多少,不好嗎,非得全都給收拾了。
腹诽了一大堆話,嘴上卻是半句沒有。
東西是人家打回來的,什麽時候拿進去凍,什麽時候拿出來吃,那是人家樂意,旁人說不着也訓不了,幹脆就别費那口舌了。
家裏的幾口人都是這麽想,可架不住眼下還住了個外人。
包冬梅不知道實情,誰都沒跟她細說,含乎的一概而過。隻以爲這些灰鼠子是上山砍柴,撿了别人的漏一趟一隻半隻的撿回來的, 這麽些個也是攢了大半個冬天,才能湊夠這個數。
狗肚子也盛不了二兩香油, 有點好東西, 一口氣就全都給翻騰出來了,也不知道細水常流,吃個稀罕兒。
她是個有内秀的老太太,肚子裏盡是些彎彎繞,雖然輕視繼子一家的這種沒過過好日子,一副得了好就裝不下的小家作派。對這個冷臉橫的三姑娘更是看不上,可她嘴上卻半點不露口風,連問句話都帶着笑。
“我看這麽多的肉一時也吃不了,化了的肉棵了再拿去重新凍,那就不是味兒了。一下子收拾這麽些多累啊,吃一個弄一個還輕快,還味兒鮮。”
又是受累又是肉鮮,聽起來好像就是關心,給出個見意。可會說不如會聽,話裏話外也是指責這不會幹活,浪費了好東西,不懂得持家過日子。
這還用她來說,誰不知道用多少取多少的道理,哪個年月也不好鋪張浪費啊。
之所以如此, 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昨天的集市上,趙文多遇見了賣肉的一刀劉。當時他正跟兩個人在那議價。供銷社裏的攤子上的豬肉每天都不夠賣,個把月就積攢下來幾十張的豬皮,這兩人就是跟他打過交道的二道販子。
其中一人比劃了個手勢道:“還是按原來的價格,給些皮子給你這個數。”
大劉搖了搖頭:“我可聽說最近有人來收皮貨,各種皮子都漲了價。就你給的這價錢,可拿不了全部,二十張還差不多。”
那人一怔,似乎沒想到消息傳的這麽快,一時有些尴尬的沒接住話。
旁邊那人反應快,帶着笑的接道:“嗨,那都是些關外客,不知道行情瞎亂給價。劉兄弟你既然說了,那行,這價錢就再往上給提一提。這個數,你看怎麽樣?”亮出一隻手外,又加了兩根手指。
“這個是高價了,不能再多了。”先前那人也回過神來,幫着同伴道。
大劉低眉斂目,在那裏細細思考,算了算按這個價錢合适不合适。片刻後,伸出了三根手指道:“最少再加這些,不然這次的就算了,我找那些外地客去。”
“哎哎,别呀兄弟!咱們可是老交情了,找什麽外地客呀。”緩了緩,一咬道:“行,就按你說的價錢。老二,掏錢。”
兩方一番讨價還價,最終是把買賣談成了。
趙文多雖然不知道這些豬皮到底值個多少錢,可看三人前後比劃手勢的數量,再聯系交談的内容,不難看出來,這是比平日裏的價格翻了小一倍。
要不是漲出這麽多來,大劉師傅也不會重新議價。就憑着對方是長期買主,要是少來無去的星崩兒變動,他都不會提出來。
三人談妥了買賣,也都松了口氣。
大劉瞅見跟前站着的一大一小兩小姑娘,其中大的那個還挺眼熟。長年售貨養成的習慣,見着人駐足都會主動搭個話。兩個小姑娘個頭不高,他就略彎了腰,帶着笑容道:“小姑娘,你們認識我們嗎,聽得這麽認真?”
他的那些豬皮,可都算是邊角餘料,拿出來換些錢也不屬于多違法。就算是誰去舉報,頂多交兩錢兒,也沒啥大事。現下裏那股風差不多都已經結束了,腦子聰明的都不會再揪着這一塊兒不放。
更何況,眼前這倆都年紀不大,小的那個能學明白話都沒能有多久。大的那個眼神清澈,半點不像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壞孩子。
趙文多不打算放棄這個能得到小道消息的機會,上前一步,道:“大劉師傅,我在你那裏買過肉,認得你的。”
“哦,我說怎麽瞅着你有些眼熟呢。”大劉圓圓的胖臉上堆深笑紋,道:“那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啊,要是買肉可不行,今天的肉可都賣完了。”
鎮上每逢有大集,下面各村的人都從四方八方趕過來。平時舍不得吃喝,趕到這一天也會掏個塊八毛,買些果子糖塊的甜甜嘴兒。
供銷社裏品類較全,更是必去的地方。‘一刀劉’的肉攤前,那可是熱點。半扇兒豬肉擺上去,個把鍾頭就賣個淨光。要不是早早收了攤,他也不會跑到集市上來跟人賣豬皮。
“大叔,我們不買豬肉,我們家昨兒個剛殺的豬,有好多肉,可以吃好久呢。”趙文男一聽對方問是不是買肉,小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在她看來,一百來斤的小豬已經算是老大一堆了,從來也沒見過那麽多的肉,吃到明年都足夠,那是不可能再花錢去買的。
小丫頭一腦袋的絨絨頭發,兩個發揪揪梳的稀松,一搖頭晃的跟兩顆圓滾滾的黑湯圓,軟叽叽顫微微,再配上嫩生生的童音,顯得十分的可愛。
大劉本就是個喜歡孩子的,看見這麽待人親的小姑娘,一顆心都要給軟化了。彎腰都改成半蹲了,沖着小丫頭笑眯了眼,道:“喲,家裏殺豬了,那可有好多的紅燒肉可以吃喽。那,豬皮是不是也熬了皮凍了?”
皮凍是豬皮切了細條,大火熬出膠質,放涼了凝結成塊兒,吃起來Q軟彈牙,是當地殺豬菜系裏的一道涼盤。
大劉之所以有此一問,也是看兩人站在這裏聽他賣豬皮,是不是也想把家裏的豬皮拿出來換錢。
臘月裏,下邊兒村裏人家養的年豬也都該碌續殺了。爲了多得兩錢兒,一些人家都會把一部分豬肉和扒下來的豬皮拿出來賣。小姑娘說家裏剛殺了豬,那皮說不準就要拿到集市上來賣掉。
“沒有,大姐說過一陣子再熬皮凍,這兩天先練豬油。”
大劉一聽,這不是要賣豬皮,都打算熬皮凍了。那她們倆站這裏聽半天是爲了什麽,就是簡單湊熱鬧,好奇嗎?三個大人賣東西議議價,就這麽有趣?
圓胖的一張臉上寫滿了疑惑不解,站起身剛想說,那你們開始逛集市吧,我們先走了。
就聽那個大一些的小姑娘,清淩淩的問:“除了豬皮,其他的皮毛要不要?”
大劉和那兩兄弟都是一怔,年紀大的兄長先回過神,道:“小姑娘,那你那兒都有什麽皮子?”
趙文多報數道:“八九隻灰鼠子、五六張兔子、兩張狍子,還有十幾根野雞翎子。”
“呀,還不少呢。要不你先把它們都拿過來我們看看,瞧瞧貨色再談價錢,怎麽樣?”
“那麽麻煩幹什麽?就直接告訴她都多少錢,左右差不離的大概,也讓她心裏有個數。”大劉阻止道。
那麽多東西運過來一趟,也是不容易。到時候,他們再往下狠壓了價,賣覺着虧的慌,不賣再往回運,又要受一趟的累,多爲難。
三個人一番話,大人能理解其中的隐含的深義,兩個這般大的小姑娘就不是那麽能明白了。或許也就是能感覺到大劉的善意,具體涉及到的問題是想不到那麽深的。
好在趙文多芯子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明白貨到地頭死的道理,大劉完全是出于好意,不想對面這倆個二道販子欺她們年紀小,忽悠一波。
原本她也隻是問一問,之前聽到的消息其實已經夠用了,那些皮子壓根兒就沒打算賣給這兩人。明明關外客商給出的價格更高些,她又何必跟二道販子磨牙費口舌,讨價還價。
那收豬皮的兩兄弟,一看大劉這是想護着這倆個小姑娘,當下倒也收了想撿便宜的心思,相互對看了兩眼,挨樣皮子都報出了價格範圍。
二道販子掙的就是中間的差價,即便有大劉在其中維護,不至于減縮的太狠,那他們報出的價格也是摻了不少的水份。在這些價格的基礎上至少要再加上三成,差不多就是關外客商的收購價了。
趙文多在心中大概的計算了下,越累加越是眼亮。要真都順利出手,能有小一百元進賬。這還是保守估價的前提下,很可能會更多。
難怪這兩人要搶着生意做,确實是大有賺頭。
大劉擔心兩人年紀小,拿來了皮子再找不到買家,就熱心的說可以去肉攤找他幫着聯系。
不管是這兩個兄弟,還是别的買家,到時候誰出的價錢高,那就賣給誰。他是不要介紹費的,純屬幫忙,隻看着兩小姑娘合眼緣,待人親。
往回家的路上,趙文男還說,那個圓胖胖的叔叔真好,不但幫着說話談買賣,還給好吃的,下次再逛集要是能多碰見幾個這樣的好叔叔就好了。
臨走時,大劉把剛買的打糕拿了兩塊出來,小丫頭吃到嘴裏就沒停過誇獎詞兒。
不比後世的誘拐風險,這隻是份單純的善意和喜愛。
也正是因爲大劉的熱心,又見識過他的爲人處事,趙文多把他列爲了合作的對象。
大劉師傅的肉攤,也成了之後的售賣站,山上打下來的野物全都拿到那裏出貨。兩人一供應一零售,倒是合作無間,很是賺了些錢。
而眼下卻是剛得了消息,皮貨行市看漲,第一波關外客剛來到秋水鎮集市上抓皮子。
趙文多忙活了小半天,總算是把家裏的幾樣野物皮都給處理好了。趁着天氣好,東山上走一波,打算碼幾個兔子野雞去。
她這裏一去找繩子鐮刀,李翠珍自然是要問上一嘴,幹什麽去?
砍柴禾,還能是幹什麽。
臘月底了,正是最冷的時候。家裏有剛出生的嬰兒,坐月子的産婦,屋子總是要多燒些才暖和。柴禾的用量增大,本就不太富裕的柴垛截半的往下遞減。
年底前趕了天兒好,再砍些回來垛起來也不錯。
有過之前幾次上山的經驗,家裏人對趙文多去東山很是放心,已經沒有啥意見了。李翠珍也隻是随口問了句,并沒有阻攔意思。
倒是包冬梅大驚小怪的‘呀’了聲:“三姑娘自己上山砍柴禾啊,你們可真是放心。這麽大的小丫頭,天冷路滑的要是摔哪兒了都不知道,怎麽不找個人陪着去?”有意無意的瞄了眼正洗着尿布的趙文英,接着道:“大姑娘在家也沒啥事兒,也一起去呗,有個伴兒還能多砍一些。”
先前的一句會以爲她要指責李翠珍和趙明玉,不像個當爹媽的樣兒,讓這麽小的孩子上山。可下一句就變了話風,也不說趙文多年紀小不能去,隻是讓趙文英陪着一起。
這麽一聽會讓人覺着挺貼心,還沒有多管閑事兒似的招人煩。
反而李翠珍這個當媽的有所反省,可也是,之前讓老三自己上山,那是不想讓老大請假扣糧。現在老大在家了,再讓老三一個人上山,确實有些不像話。
可是這話是要說清楚的:“老大請假在家是爲了給我伺候月子,不然,這時候是在上工的。”她的大姑娘可是忙得很,可不是你說的啥事兒不幹。
“嗨,我當是什麽呢,原來是因爲這個。這個可不用擔心,家裏不是有我在嗎,做飯的事兒就交給我吧,那奶粉我也會了,小五餓了我就給沖呗,也不是什麽難事兒。”包冬梅拍拍胸脯,大包大攬的道。
包冬梅做了一頓肉湯,雖然讓李翠珍跑了幾趟廁所,那也是因爲不了解一些常識,跟她的本意無關。做飯菜的手藝還是值得肯定的。
再者,她這次過來說的就是伺候月子,也不能光練嘴皮子,不幹實事兒。正好她也有此意,倒不如就讓她來吧。
這一刻的李翠珍還不知道,她的這一個決定差點就釀成了大禍。
趙文英一看老太太都拍胸脯了,她媽又點頭同意了,晚上也就一頓飯的事兒,估計也不會出啥問題。當即也跟着收拾了幾樣工具,和趙文多一起去了東山。
半下午的時候,村裏響了一陣鑼聲和哨音,村裏的會計可着街喊:“春耕備的種子不夠了,各家發下去的花生要收回來。都收拾裝好了,一會兒挨家收,要核對數目。”
啥意思呢,就是核對下斤數,發下去多少收上來多少。連殼帶皮二斤花生,不能給少了。
“這可真是,前天剛發,今天就要收回去。這怎麽地了,秃露反帳的淨幹這事兒。”
李翠珍讓包冬梅把棚頂梁柱系着的柳條筐拿下來,左半邊放着油紙包裹着的半斤餅幹,右邊的葫蘆瓢裏裝着那二斤花生。
“還好一個沒吃,要不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昨天的豬蹄湯裏放的花生,那是去年留下來沒舍得吃的陳花生,新分到的這些還沒來得及扒殼。
一個不少的裝進了面袋子裏,挽上了袋子口,等着村裏派的人來收。
沒過一會兒,收花生的小組人員就來了。
三個人,一個記賬劃挑,一個稱重驗收,還有一個裝袋看包。
趙明玉就是最後一個,負責收集看堆兒。
吃過了中午飯,還沒到一點鍾,他就被隊上給叫走了。弄了半天,是撈着這麽個差事。
這可不是個什麽好活兒,村民都辛苦幹了一年了,好不容易分了這麽點兒花生,準備着拿大鍋炒熟了,過年擺個盤,來人送客時好吃。還不等成行呢,這就又給收回去了。
要是不分下來也就那麽滴了,看不着也不去想。可這都分到了手,眼巴巴聞着香味兒,愣是吃不到嘴裏,這心情可就不一樣了。
發幾句牢騷那都算是輕的,碰着脾氣不好的,張口就是連帶上器官的罵。三個人雖然隻是聽令幹活的,可是難免會沾腥帶臭,被連帶着一起給罵了。
要是能滿打滿的把東西收全了,聽兩聲罵也算值得。可恨的就是聽了罵還收不着東西。
趙家是全額上交的那種,下屋姜家就是沒有東西還罵罵咧咧的典型。
姜家小兒子姜順是個嘴急的,花生剛發下來就跟他媽汪萍倆人一起吃了一多半兒,剩下的那些連殼帶皮都混在一起。
三人小組上門來收,這和屎嘎尿的缺口破瓢就端了出來。
“哪,就剩這些了,你們拿走吧。”汪萍一副愛要不要的架勢,幾乎是把破瓢怼到趙明玉手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