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玉道:“翠珍沒啥奶水,老三托人好不容易給弄了兩包,先給孩子吃。他還這麽小點兒,可禁不起餓的。”
包冬梅眼珠轉了轉,笑着道:“那可是,月科孩兒哪裏能餓着了。快,趕緊給吃吧——”
趙文英接過了小娃子, 把溫好的奶粉喂進了嘴裏。
小小的嬰孩兒,閉着眼睛,揮動着小細手,吮着奶嘴‘咕嘟咕嘟’吃的歡實。
“吃的真好,到底是金貴東西,這錢可是不白花。”包冬梅低頭瞅着,似無意順嘴提了句的對李翠珍道:“兒媳啊,還是得想辦法出奶水啊。這奶粉是挺好, 可是價錢也好啊, 吃個三包兩包的應應急也就是了,長期可是吃不起呀。”
一樣的話不一樣的說,聽起來就不是一個意思。
同樣都是說奶粉貴,不是這樣的村裏家庭可以消費的。之前汪萍說的想叫人揍她,換到這老太太說,卻是讓人覺着是關切,出于好意。
“我倒是也想有奶,可這就是沒有啊。”李翠珍這會兒也吃完了飯,擦了擦手,喝了兩口水。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長期的營養不良,身體又多次的損耗,能全須全尾的生下這一胎, 沒出現半點差錯, 這就已經算是很好了,哪裏再會有充足的奶水可出。
“嗨,這個可不用愁, 我這不是來了嗎。就那些下奶的方子,我這裏可是裝了一肚子呢。”包冬梅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這個就包給我了,晌午我就給你炖個豬蹄子花生湯,保管你喝完就旺旺的來奶。”
李翠珍:“……”難道是她想錯了,這位後婆婆真的隻是來給她坐月子的?
趙文英:“……”花生炖豬蹄子,一肚子的下奶方子,就這個啊?
趙明玉:“……”瞅着不像是裝的,要不就是吃錯了藥,犯了迷糊症,走錯人家了?
包冬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話給趙家三口帶來的連串疑問,或者說是完全忽略掉他們的反應,此刻最關心的是:“你們都同意了,那就說做就做,早點下把,早點把湯喝上。”粗布紮緊的小腿往炕延一出溜,麻利的就下了地。
“那豬肉都擱哪呢,帶我看看去,挑兩隻後腳回來,炖湯最好。”挽起了袖子, 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
從早上九點多, 到正晌午十二點鍾,前後炖了近三個來小時。一鍋的花生豬蹄湯,軟爛脫骨,筋肉生香。
老太太倒也不算是吹牛,方子多不多的暫且不說,這湯炖的是不差的。不光是看着很有食欲,吃着也是鮮香味濃。
當然,這僅僅是對于趙明玉和趙文英父女倆人而言。身爲産婦的李翠珍喝的卻無鹽版,沒有加調味品的純肉湯,多少會覺着油膩。
剛入口時還算是好,畢竟鮮少吃到這樣的好東西,就隻覺着肉香了。等得一大海碗連湯帶肉的下了肚,打個嗝裏都滿是豬油味兒。
若是擱到平常,哪怕是白花花的豬油沖開水,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碗底兒連點油花都得舔幹淨不帶剩的,更何況是一層油光的肉湯了。
吃的滿嘴流油,在這時可不算是貶義的說法,而是一種生活富裕的代表。往往隻有條件不差的人家,飯菜裏才會帶着油光。
一些家庭,三斤油用上大半年,都屬于常态。
半羹匙的油炒一鍋菜,油珠兒都見不着幾個。
這樣的大環境下,人們普遍都很看重糧油。豬油比豆油更要來的珍貴。在能吃到嘴裏的情況下,誰也不會把它去掉。要真是這樣,那準保被人懷疑腦子被門夾了,純二傻子一個。
以至于,豬蹄子花生湯炖出來浮表的那層油,被當成肉一樣的好東西,也就誰也沒想着去給撇掉。或者,更準确些說,意識裏就沒有這個說法。
李翠珍喝完湯不到一個小時,肚子就感覺不舒服了,硬挺了十分多鍾,沒撐住急急的下了炕。
剛生完孩子,最是怕見風。腦袋包捂着溜嚴,隻露出兩隻眼睛看路,一溜小跑直奔後菜園地。
趙文多領着趙文男,剛一進院子,就瞅見包成熊樣的李翠珍急火火的沖出來。
剛生完崽兒的女人得坐月子,吃喝都在炕上,沒有特大事兒都不離窩。能讓她出門的也就隻有那麽一件。
“媽這是咋地了,上個廁所這麽着急,是要拉褲子了啊?”趙文男小小年紀,能夠想到的就隻有這一個理由了。
三歲以後上大号就沒用過旁人的小孩兒,唯一一次相關經曆就是眼見村裏同齡的二胖墩,吃壞了肚子,急三火四的往家跑,卻拉在了半道上,熏跑了一堆小夥伴。
“應該是吧。”這還用問嗎,瞅那跑路的架勢,不是拉稀也做不到提臀縮肛捂肚子。
這才一上午,就給人整壞了肚子,老大這伺候月子的工夫可不咋地啊。
趙文多心裏暗念了兩句,扯着趙文男進了家。
趙明玉正巴望着門口,跟那直叨咕:“這都跑了三趟了,可别給拉壞了。”
趙文英也狐疑道:“這也沒吃什麽呀,都喝的豬蹄子湯,一樣一的東西,不能犯毛病啊?”
中午的飯菜都是她做的,除了那個花生豬蹄湯。可這幾個人也都喝了,都沒啥事兒,就她媽肚子不舒服,真是奇了怪了。
“什麽豬蹄子湯?”趙文多一進門就聽見這句,心裏大緻上有了幾分猜測。
“老三,老四,你們倆回來了。”趙文英回頭瞅了眼牆上挂着的挂鍾,一點多鍾了。
“趕個集能趕一頭午,你們這兩個小丫頭,可真是挺能逛啊。”包冬梅盤腿坐在炕上,早上過來的時候,問到幾個姑娘,趙明玉就告訴說,兩個小的去鎮上趕集去了。
她這一出聲,趙文多才發現家裏多了個人。
趙文男認識鄭冬玲,知道眼前這個小老太太是她爹的後媽,遲疑了下,叫了聲:“二奶奶——”
趙明玉的親媽死的早,這個後媽對他又不是很好,年紀小就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不能硬對着幹,總是要叫聲好聽的,可又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親娘,加個‘二’字算是他最後的倔強。
這個‘二’字一加,輪到下一輩的幾個姑娘,自而然也就跟着輩份喊帶上這個前綴。
開始的時候包冬梅覺着不太滿意,想讓趙明玉改口,把那個數字去了,繼母也是母,既然她已經扶了正,那就該按着規矩來。
沒想到的是,趙明玉那個渣爹,不知道怎麽就醒了腔,或者是覺着愧對死去的原配,破天荒的站了兒子一邊,也讓包冬梅應下這個稱呼。
打那以後,這個‘二’字就成了包冬梅專有數字。哪怕她已經成了大婆,家中排行也不是這個老二,卻總是被叫‘二媽’‘二嬸’‘二舅媽’‘二姨’……再到了這個年紀的‘二奶奶’。
被叫了這麽多年,按說也是習慣了,可這會兒聽了這黃毛小丫頭怯懦的叫聲,莫名覺着心煩,也是李翠珍這幾趟跑,給整的鬧了心,一時間竟然十分不愛聽。
“叫什麽二奶奶,非得多那麽個字。不知道的還當是什麽富農大地主家的哪房的少爺少奶奶呢。”包冬梅意有所指,明面上說着是趙文男,實際上卻是在指責趙明玉,沒有他的‘二媽’,哪裏來的這個‘二奶奶’。
趙文男本就有些怕這個後奶奶,面上看着是在笑,可那眼睛裏卻總像藏着針,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能掏出來紮她兩下。被她這沒好聲兒的一說,立馬縮了脖子直往後頭躲。
趙文多一把攔住她,朝着炕上的包冬梅看過去,素來沒啥表情的臉默然淡淡。
老三的性子哪是個讓人說的,就算沒指責她本人,當着面說的她妹妹那也是不行的。管她是長輩還是晚輩,惹她不高興,擡手揍個都沒商量。
就在趙明玉和趙文英都認爲趙文多會發飙,剛想着攔還是不攔的時候,她卻意外的扯着嘴,龇着口大白牙沖着包冬梅笑,道:“小四兒,聽見了吧,再别多加字了,浪費口水。兩個字就足夠用了。”
“哦,知道了。”趙文男被追着糾正,情緒低落。連三姐都說她喊錯了,看來是真的錯了。
“來,跟我一起叫——二奶——”
“二奶!”
包冬梅:“……”不是,她說多的不是後面的字,是前面的,是前面的。
趙文英:“……”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三這麽聽話。
趙明玉:“……”少一個字,也沒錯啊,怎麽感覺這麽别扭呢。
趙文多心裏都要笑瘋了,二奶,包二奶,哈哈——
現在不覺的怎樣,要不了多久,這個詞兒可就家喻戶曉,傳遍街頭巷尾喽。
包老太太,不是想聽好聽的嗎,這一句可正合身份呢,往後一定連姓一起叫上!
沒按自己的要求更正稱呼,包冬梅雖不太滿意,倒也沒甩臉子。其實,叫不叫‘奶奶’對她來說并不是那麽太重要,自己親的孫子孫女一堆,也不缺這幾個繼子生的。喊什麽無所謂,要的不過是個态度。
“誰說三姑娘不愛說話,這不嘴挺甜的嗎?”包冬梅一改闆着的臉,沖着地上的站着的姐妹倆微笑。
無疑是默認了這個叫法,從‘二奶奶’改爲了‘二奶’。倒是更接近當地人對祖母輩份的稱呼。
趙明玉全程都沒出聲,直到這會兒才露出些笑容,面上像是聽見自己閨女被表揚認可而感到喜悅,可暗自在心裏卻話道:得虧你應下了,要不然再繼續下去,能給你改的連後面那個字都不剩,就給你留個數字。
北方人嘴裏的‘二’字,那可不光是數字,還是個罵人的詞兒。說一個人‘二’,意思就是傻、彪、憨,不太精細。
要說别人可能做不出來,就他們家老三那個脾性,太能幹出這事兒來了。别看她笑龇了一口大白牙,指定就想到這招兒了。按着以往的經驗來看,她不笑是正常,一笑就準沒有好事兒。
這老太太還啥也不知道,覺着挺美呢,一早就讓人給算計上了。真要再僵持下去,一準那個‘二’字就得蹦出來。想到那個畫面,趙明玉就忍不住的想樂。
這時候,出去方便的李翠珍也回來了。
跑了外頭三趟,肚子疼倒是不疼,就是沒了力氣。解開腦袋上圍着的一圈兒圍巾,身上厚棉衣脫着都費勁,喘了兩口氣才算拾整利索。
人一難受,就格外愛發個脾氣。
李翠珍蹲的兩腿都快麻了,光是站着都打着顫,再看見趙明玉迎面在那裏笑呵呵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沒好聲氣的哧了句:“笑個屁笑,有什麽好樂的。”
趙明玉也是個好脾氣的,非但不惱,還耐心的解釋:“咱家老三給二媽改了個稱呼,不叫原來的那個了,換成‘二奶’了。”
二奶奶和二奶,有什麽不一樣嗎,不就少掉一個字兒,意思不還是那個意思嗎?
李翠珍一臉狐疑,搞不懂這笑點在哪裏。
趙明玉沖她擠了下眼睛,意思是等着沒人的時候再細說,這會兒先擱下。
接收到訊信的李翠珍按下心中的疑惑,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
地桌前,剛回來的兩姐妹正接過趙文英端過來的中午飯,除了一盤菜餅子,還有剩下的半碗肉湯。
瞅着那油汪汪的半塊豬蹄子,李翠珍不太大聲的嘟囔一句:“能不能是喝了這湯,才鬧的肚子?”中午她也沒吃啥,除了小米飯,就是這個了。
“那可不能,都是現烀的好花生好豬蹄。你們家那豬不是才殺的嗎,這麽冷的天,凍的硬梆梆的根本就不可能壞。”
鄭冬梅生怕扯到她身上,繼續辯解:“再說了,要真是肉沒放好,有了壞味兒,那還聞不出來嗎?我們都一起喝的湯,别人沒事兒,就你壞肚子了。那就說明壓根不是湯的事,是你自己的問題。指不定是身體有啥暗傷,這會兒生孩子就表出來了。”
李翠珍本來懷疑的八九分了,讓她這頓小嘴一通叭叭,愣是又不确定了。
這個問題,剛才趙明玉和趙文英也都尋思過,哪方面都猜測了,連昨天吃了啥都連番回憶了一遍,都不太确定問題究竟出在哪塊兒。
讓鄭冬梅這麽一分析,覺着也确實是,豬是昨天才殺的,肉都直接就凍上了,再新鮮不過了。那豬蹄子現拿出來化的凍,焯水、切塊、煮炖,都在眼皮子底下進行的,要動手腳都不可能。
一雙雙帶着猜疑的眼神看過來,李翠珍都給看毛了,不自覺拍着胸前道:“咋地,還是我有問題了?”
這些年貧困日子過的多了,吃不好,喝不上的,營養不良她承認,可本身底子是好的呀,沒啥大毛病,這個她可敢保證。
“那可說不準,指不定你當閨女的時個就有病,自己還不知道呢。”鄭冬梅找着話頭,總是往有老毛病上面引,這樣也就把她這個做湯的人摘出來。
“我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這個湯。”就在幾人都猶疑不定,眼瞅着李翠珍就要被扣個病秧子底子的名聲,趙文多出聲了。
鄭冬梅被踩着尾巴似的第一時間揚聲駁斥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個屁,這湯好好的又香又濃,能有什麽問題?我們可是都喝了的,要是有問題,不早就表出來了。”
“你們喝沒事兒,并不代表着生完孩子的人喝了沒事兒。”趙文多一弄清楚原由,知道李翠珍中午喝了豬蹄子湯,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
桌子上的這半碗湯,三分之一都是油。當然這是剩湯,加火又蒸了一遍的緣故,多出了些油脂。
原來的頭湯油層是比這個要薄一些的,即便是如此,對于一個剛耗損過大的身體來說,還是太油膩了。加上豬蹄子本身就是厚脂,不容易消化,兩個相加,也就壞了肚子。
趙文多簡短的幾句話,這麽一解釋,争講不清的這幾個人才恍然大悟。
“要這麽說,我這湯是不能再喝了。”濃香的花生,爛烀的蹄肉,李翠珍可惜的歎了口氣。東西是好,可她消受不起。
“七天内最好别喝。”趙文多頓了下,加了句:“喝了也下不了奶。”
“淨瞎說,豬蹄子湯最是好下奶,這方子可是老祖宗們流傳下來的,多少年都是這麽用的,咋還說不下就不下了呢。你個黃毛丫頭,還能懂這些個門道,可别瞎喳喳了,像是多懂行似的。”
鄭冬梅倒也沒完全說錯,趙文多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大人都沒想明白的事情,她哪裏會知道的這麽清楚。
“老三,這些你都是打哪聽說的?”趙文英小心的瞅了眼炕頭上坐着的兩個女人,想讓趙文多再解釋一下,省得她們翻臉發飙。哪一個都挺讓人頭疼,還湊到一起,真是夠鬧心的。
趙文多決定說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打好了腹稿,理由也想的也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你們沒聽說過嗎?沒事兒多看看書,什麽就都知道了。”
她也沒細說哪本書裏寫了産後護理這些知識,隻這一句莫愣兩可的話,就給一個笑臉虎老太太,一個王風媽給對付住了。
兩個人性格不同,油滑、厲害,卻有個共同點,都沒念過幾天書,鬥大字不識一籮筐。書裏有寫什麽,也隻憑想和猜,一個黃金屋,一個顔如玉,就夠兩人琢磨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