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倒是不至于。”吳越生慢悠悠的坐回了座位,喝了口荼水。
趙文多沒接錢,更是讓他高看一眼。
“怎麽不至于,那可是好幾十斤豬肉呢。”史小強就差沒明說,一個豬統計才能出多少斤肉,拿了這麽些來,一毛錢沒拿着, 這差事小姑娘可是不好交代。
直到此刻,那袋子裏裝的是什麽,還沒透出來。吳越生也沒有去解釋,隻是輕笑着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我說不會那就不會。不信,你看着吧。”
“什麽小姑娘,給送了幾十斤豬肉?”門外響起一道聲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了進來。
“趙哥,今天來上班了。”史小強呀了聲, 連忙站起來,客氣的給讓座。
來的男人叫趙明海,樓下保衛科的幹事。前兩天鬧肚子又請了假,這是将才回來。
兩邊是不同職崗,沒有多少交集,也非相熟關系好,按說用不着這麽客氣,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因爲他有個副鎮長的親哥。多數人都是看着那位的面子,對他樓上樓下的溜哒閑串,不好多說什麽。
吳越生不屬于這些人裏頭的,對于有着副鎮長弟弟名頭的趙明海,向來很疏遠, 見面也隻是點頭笑笑, 沒有多少話說。
這是被問及到了, 才輕描淡寫的回了句道:“哦,就是認識的一個小孩兒,家裏殺豬給拿了些肉。”
“誰家的小孩,姓什麽,叫什麽,住哪裏?”一連串的追問,讓人很生反感。
查戶口呢,你當你是誰,派出所裏的公安都沒你氣派。
吳越生眉頭微皺,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在回頂不回頂之間猶豫。
畢竟是一個辦公室坐了這麽長時間了,史小強一下子就看出他生氣了,怕再沖動回嘴跟趙明海打起來吃虧,連忙接話替他答道:“就是白浪裏村姓趙的一家,小姑娘叫趙文多,年紀不太大,力氣可不小,挺能拎東西的。”
“說是家裏生了小孩,這才殺了年豬。”生怕再找麻煩,又緊跟了句:“我看了,正經的當地豬肉, 自家殺的。”言外之意,這豬肉不是販來賣, 沒有投機倒把的嫌疑。
還特意給做個保,沒親眼看到,也愣是說的跟真的一樣。
吳越生擡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倒叫他給擠眉弄眼,龇了大牙樂的醜相給整辣了眼睛,不好笑出來就直捂腦門兒。
趙明海可沒空看兩人的眉眼官司,腦子裏隻剩下聽見的信息,忍不住脫口言道:“難怪剛才我覺着那丫頭片子有些熟悉,原來還真的是他們。”
今天上班來的晚,剛來就上了樓,跟計生科那三個老娘們扯了會兒皮,出來就看見拐角這屋裏走出去個人,晃眼打了個照面,覺着面善,想了半天沒想起來,這麽一問倒是清楚了。
他這一說,明顯是認識趙文多的,話裏的他們估計指的是趙家人。稍做分析,就不難得出結論。
吳越生不動聲色的問:“怎麽,趙幹事,你們認識啊?”趙文多是過來找他的,别因爲這個再惹上什麽麻煩。
“嗯,算是認識吧。”腦子裏想着事,趙明海的回答有些敷洐。随即,想到了什麽,擡起屁股就走,連個解釋都沒有。
吳越生盯着他的背影,沉着臉半天才收回視線。
他想起來,趙明海除了副鎮長趙明遠這個大哥之外,其實還有一個二哥,三個兄弟兩個媽。兩兄弟是二婆生的,那個二哥卻是大婆生的。具體是怎麽個情形,卻是不得而知。
兩邊雖然是兄弟,彼此卻很少往來。
聽說那個趙老二就住在白浪裏村,按着趙明海的話和反應,應該就是趙文多的爹。
吳越生猜的不錯,趙明玉确實跟趙明海、趙明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當初三人的爹還是個青蔥少年,因爲勤勞肯幹長相好而被本地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相中,就做了這家的女婿。
不久,國家戰亂,小姐家人都死了,偌大的家業也在戰火中所剩無幾。僅有的一點家财也落到了女婿手上。
一朝得了勢的好好女婿,立時就變了另一副臉孔。曾經的細心體貼,小意溫柔,全數轉移了她人。
不到半年,外面養着的小婆就大着肚子進了家門,孩子落生不久後就擡做了二房。
這時候的小姐已經懷胎七個多月,氣結于胸,郁悶不得舒,很快就早了産,生下一子,就是趙明玉。
建國後,一妻多妾制被廢除。兩個老婆隻能選擇一個,不管選的哪一個,另外一個就得解除關系,要求分開。
按常理說,小姐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婚書媒娉一樣不少。而二婆是擡進門的小妾,要分開的也應該是後者。
而這個時候,小妾是可以揭發正妻和男人的,是否有被迫成份在其中。一旦被告,可是要受罰的。
也不知是不是顧慮這個,還是覺着真愛就是小妾。最終,女婿選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的二婆。
正妻的小姐堅決不同意,倒不是舍不得白眼狼丈夫,而是婚書在手,卻成了被棄的那一個,讓她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這種情況,正經妻子不肯解除的也隻能繼續維持着婚姻關系。就這樣,一夫兩妻堅持的硬是過了幾年。
良人的背叛,生活的不順,很快就消耗掉了小姐的精氣神,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久就在悔恨和病痛中離世。
沒有娘的孩子像根草,年幼的孩子在磕磕絆絆,慢待忽視中,漸漸長大成人。
十六歲那年,趙明玉就被趕出家門,獨自一個人生活。後來遇到了李翠珍,兩人在白浪裏村成家落戶,生了兒女。
打從離開那個家,除了開始那幾年,回去看過那個沒良心的爹。在他過世後,就再了沒回去過。
那位繼母和兩個兄弟,除了辦喪事、忌日時見過兩面,再就每年的清明上墳掃墓時偶爾能碰見,再幾乎就沒什麽往來了。
讓趙明玉想不到的是,四個女兒出生,一次也沒出現的繼母,竟然在小五落生第二天上門了。
中午的殺豬飯做的非常豐盛,圓木桌子擺滿了一桌子。血腸酸菜炖着五花肉,盛在大海碗裏,擺在桌子正中間,四周是拆骨肉、烀豬肝、蘿蔔櫻塊沾醬、炖幹芸豆、炒辣椒皮、紅燒肉、葷湯豆腐,葷素涼熱一共是八道菜。
桌子前圍了一大圈人,除了幫忙殺豬的郭家父子、羅老憨,還有拎着東西過來賀喜的吳大奎兩口子。
村裏前趟街上住着李翠珍的姐姐李翠娥,伴近中午的時候,聞着信兒拐着小竹簍,裏頭裝了二十個雞蛋,半尺布,過來看望。順便被留下來吃飯。
這幾個人都算是親戚朋友,除了他們再就是街坊四鄰。
同院子裏住着的三家人,郭家有兩父子代表了。崔家請人沒來,那一家三口跟誰走的都不算近乎。姜家這頭,姜懷福在單位吃食堂,中午不回來。讓過了,不能來那就沒辦法了。
趙家幾口人就趙明玉、趙文英和趙文男父女仨個上了桌,李翠珍剛生完孩子不能吃這些,趙文英給單獨悶了小米粥,打了四個雞蛋水,單獨放在炕桌上吃。趙文蘭中午帶了飯在廠子裏吃,趙文多出去還沒回來。
飯菜都擺放齊備了,一切準備就緒,老少九個人拿起了筷子正準備開始吃。
門口就探出個腦袋,下屋姜家小兒子姜順扒着門框朝裏邊望。
雖說這個年月,吃食上不夠豐裕,難免會嘴饞。可趕着别人家吃飯的時候,做出這種行爲,這在哪個年代都屬于不禮貌的。哪怕對方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卻能看出背後的家教。
小孩子不懂事,那當大人的不會教育嗎?
趙文男最是貪吃饞,打小明白事兒開始,李翠珍就把嘴告訴,看見别人家放桌子吃飯,就趕緊往家走。别叫人說,爹媽沒教育。
姜家兩口子都上過兩年書,也自稱文化人,怎麽不比一天書沒念的文盲會教育孩子。到了飯點,扒人門框的事,應該如何也是做不出的。要說,這背後沒有大人的示意,誰也不會相信。
上下屋住着,這邊殺豬做飯,裏外的忙活,這麽大的動靜全當聽不見。捂在屋裏半步不動,飯馬上要好了,放了桌子,她讓小兒子出來了。
就說說,這是幾個意思?大家都嘴上不說,可誰還看不出嗎?
“順子啊,别站那了,進屋裏來吃飯。”趙明玉招了招手,他也是看不上汪萍的做派,要是想吃就大大方方的,叫個孩子來算怎麽回事兒。
剛才趙文英東西下挨家去請了,汪萍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說,姜懷福吃食堂,中午不回來,你們不是都知道嗎,還過來問。
那意思是趙家假惺惺,知道人不回來吃,還故意做面子上的工夫。把趙文英給嗆的直打嗝,抹身回來再沒往下說,‘一起過來吃’這句咽回肚子裏。
話都那麽說了,加上汪萍自視高上一頭,自然讓人就覺着那是不稀得吃的意思,這邊開飯也就沒再去叫。
沒想到,卻來了這麽一出。
姜順别看年紀不大,那是一肚子心眼兒,盯着飯桌都不忘咬手指頭,一副可憐相。讓人覺着不給他飯吃,都是傷天害理。
特意做出這一番表情,爲的就是趙明玉的這句話,話音剛一落下,揚了脖子回頭就喊:“媽,你快過來吧,我趙家二哥叫咱們吃飯呢。”先擡腳邁進來。
屋裏十幾個人:“……”
汪萍揚着脖子,不情不願似的邁進門檻,頂着一屋子人的目光,從衣兜裏掏出了六個雞蛋,放到炕桌上,對着半斜躺着的李翠珍,道:“這可是正了八經的烏雞蛋,老二得了優秀,剛分了二斤多,給你拿幾個嘗嘗味兒。”
生孩子送雞蛋,村裏人都是這麽往來。單就這點并沒有什麽毛病,烏雞蛋還要更好些,可問題是别說最後那句啊,‘嘗嘗味兒’是什麽意思,又貶了回趙家,條件沒有姜家好,沒吃過烏雞蛋是吧?
一天不顯擺能懷孕啊,李翠珍别過頭翻了記白眼,轉過來就換上了笑臉,道:“這麽貴重的東西,快些拿回去自己吃。雞蛋我這裏有,他們又給拿了一些,夠我吃的了。”眼角往牆角一掃。
五鬥櫃拐角的牆邊兒,手臂長短的柳條筐裏裝滿了雞蛋,一半兒紅皮一半青皮。
吳大奎兩口子過來拎了不少東西,一隻大公雞,二斤紅糖,五十個雞蛋,裏頭有多半是烏雞蛋。
幾十個一堆,放在紅皮雞蛋裏格外的顯眼。
剛才還拿着蛋當寶貝,立時就遭到打臉。汪萍暗唾了口,這是誰這麽敗家,給拿這麽老些。手上放到桌子上摸了摸蛋,終是沒收回來,讪讪的道:“你還是留着吃吧。”回頭朝着飯桌望了望。
她倒是想把東西拿回去了,拉不下那張臉就是了。明知道她剛生了孩子,又過來吃豬肉,還能空爪子來嗎?總得拿點東西,充臉面也好說嘴。
李翠珍自認把汪萍看個透亮,生了兒子是大喜事,好心情的不去跟這女人計較。
桌子前的衆人給姜家母子騰出了地方,趙文英現去下屋又搬了兩個凳子過來,放到了趙文男旁邊。
姜順先一步進的屋,因爲沒有凳子就站在桌子跟前,這會兒有了凳子,迅速的坐了上去。汪萍剛一落屁股,他就像得了迅号一樣,握着的筷子第一時間伸出去,狠狠的夾了兩大筷子紅燒肉,一鼓腦全都塞進了嘴裏。
衆人都被他這兇狠的吃相給驚到了,舉着筷子頓在半空中,瞅着這小子,又去看看汪萍。别人家坐客吃飯,不說這禮儀不禮儀,怎麽滴也該講究點兒,小孩子沒做到不要是,當家長的也該說一說。
這不看還好,這一看越發驚呆了。
汪萍比她那小兒子也強不了多少,直盯着前方的那盤子肉,眼珠子都不帶轉一下的,連連下筷子,轉瞬間就幹下去一大半兒。緊跟着像是想起了旁邊的小兒子,生怕他吃不到,一筷子一筷子往他碗裏夾,嘴裏還叮着:“吃,快吃——”
這對母子狼吐虎咽的吃相,真是讓衆人大開了眼界。姜家條件好,就好成了這樣兒?這是幾年沒吃着肉了,跑别人家來過嘴瘾了?
崔玉珍沒忍住,帶着笑意調侃似的道:“我說,汪萍,你可真是個錢鏽啊,光知道攢錢,連嘴上的吃食都省。瞧把這小子給餓的,照他這吃法,别說是小豬了,連頭牛都能吞下去。”
汪萍怔了下,停住了繼續夾菜的動作,擡頭看了一圈,這才發現其他人都沒有動筷,都在看着他們娘倆。
臉色一下了紅了,爲了掩飾自己的狽,轉移别人視線似的,猛拍了下姜順的胳膊,氣急敗壞的罵道:“吃吃吃,你八輩子沒吃着肉了。叫人說了,丢不丢人。”
姜順挑着盤子裏剩下的最大一塊肉,剛夾起來就叫他媽給打掉了,也是急了眼,抻了脖子就吼道:“幹什麽打我?不是你叫我光吃肉,别吃菜,拿了六個雞蛋要吃回本嗎?”
一屋子人:“……”
一句話把老底給揭個透穿,什麽裏子面子丢個精光,汪萍那臉色像是打翻的調色闆,一陣紅來一陣白,恨不能給這個掀她老底的臭小子兩巴掌。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傳來一道冷脆的聲音:“不用吃回本,六個雞蛋你們都拿回去,我們用不着。”
趙文多拎着東西進了屋。
“三姑娘,回來了——”崔玉珍率先站起身,繞着桌子走出來。
早上那些東西送去,她還處在感激當中,對趙文多的印象那是要多好就多好。
趙文多說完那句,眼睛都沒再夾那母子倆一下,沖着過來招呼的崔玉珍輕‘嗯’應了一聲,手裏的網兜往炕上一放,裏面的東西就露了出來。
“喲,這是奶粉吧?這東西可挺不好買。”崔玉珍打開網口,拿出一包稀罕的翻看。
這時候,桌子那頭所有人全都停了下來,男人們不好湊過來看,坐在那裏聽着聲。
女人孩子都相繼跑過來圍觀,當着熱鬧看了。
李翠珍包着額頭,坐起了身,借着崔玉珍翻看的手,也瞧清楚了精細的包裝,喜不自勝的拍拍身邊的小奶娃,道:“這回可是有吃的了,不用再愁餓肚子了。”
她接連生了五個孩子,從大到小,二十多年就是這麽過來了。年青的時候還好些,仗着身體強健,喂養孩子免強夠用。随着年紀增大,體格是一年不如一年,生了老四那會兒就半饑半飽,不太夠吃了。
現在生了小五,感覺着隻有那麽一點脹,經驗告訴她,就這樣那指定是沒有奶水的。就是有恐怕也吃不了多久,這麽點的小娃娃,就隻得熬米湯子了。
正爲這個感到發愁着呢,就給解決了,怎麽就這麽貼心呢。
“老三啊,你可真是想到媽的心坎兒裏去了啊。”
小五還睡着呢,一會兒醒了就好該餓了,米湯子哪有奶粉好啊。
“可就是說的,怎麽就知道買奶粉去。”崔玉珍幫襯着直誇,看着趙文多一臉的姨母笑。
李翠娥跟着旁邊,點了點頭:“三丫頭年紀不大,想的倒是挺周到。”這麽大的孩子,立事早也沒幾個有這細心懂事的,可比個大人都要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