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土道邊兒上壘着的小半人高的石頭牆,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早已經疏松老化,時不時的會掉下一塊兒石渣幹泥。村裏人都知道這石頭牆的狀況,路過這裏都會加了小心避開些距離,以防碎石跌落下來磕着碰着。
趙家四個姑娘都是土生土長的白浪裏村人,對這石頭牆又哪裏會不清楚,打從記事會走路起,這段牆就成了被叮囑告誡的地方。
李翠珍雖然是個心硬不太寵孩子的母親,可像這種遠離危險地帶行走的話還是沒少跟最小的女兒說。趙文男知道,沒事兒不要太往土石牆邊兒上靠,往上靠就多半兒是有事兒的。
小孩子的思路跟大人不是太一樣,她們覺着這個‘有事兒’能靠着危牆休息,那指定是大事兒。而在小丫頭心裏,除了幹飯無大事,日常裏基本想的最多的那就是吃。
也恰好的,早上李翠珍給趙明玉錢時趙文男是瞧見的,今天又是趕集,說不定她爹能買些好吃的回來。報着這個希望,趙文男笑呵呵的往前叭嗒跑,臨到了近前瞅見了那人的臉,确實是趙明玉,彼時他正低着頭吃東西。
果然是買好吃的了,“爹——”小丫頭興奮的叫了聲。
趙明玉吓了一下擡起頭,看見是老四趙文男,動作迅速的把剩下那小半截麻花塞進嘴裏,用力嚼了兩下咽了。
趙文男:“……”
有句話不這麽說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見識到自家斯文病弱爹粗糙狂放吃相的趙文男小同學,深深的感覺到了來自大宇宙的滿滿惡意,眨巴了兩下大眼睛,驚天地動的嚎哭起來,抹着眼淚鼻涕小跑着回了家。
李翠珍被小丫頭的哭相給吓着了,私心裏偏幫着自己男人,出聲安慰下傷心的四閨女:“你爹身體不好,得吃些有油水的。今天正好趕集,他逛累了買根麻花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瞧你那小心眼兒樣,自己爹吃點好的你還不樂意啊?”
她要是不解釋還好些,這一解釋更壞了,趙文男越發委屈,抹着眼淚叫道:“你别騙我,他不是吃一根兒,是吃了五根兒!我都看見了,旁邊石頭上放了一個大紅字兒口袋,還有碎了的五個小白口袋,那就是整一袋兒,上回大姐帶我去集上我都見着過,就是五根兒,就是五根兒大麻花——嗚嗚——”
“……”李翠珍被小嫩嗓子給吼的沒音兒了,集上賣大麻花的就那一家,大紅字口袋裏頭裝着五根兒,一根五分錢,一袋是兩毛錢,早上給的錢可不就正好嗎。
趙明玉身體不好,李翠珍心疼他,活兒不讓他多幹,力氣不讓他多出。吃用上先僅着他來,然後才是自己和幾個孩子。這回的事兒她是真有些生氣了,自己心疼的男人隻顧着自己個兒,全不想着懷孕的老婆和年幼的孩子,這讓她挺傷心。
弄清楚前因後果的趙文多木着臉,不鹹不淡的瞅着窩在炕頭兒上的趙明玉,他也意識到今天做了件蠢事兒,聳拉着眼皮老實的聽罵,不時佝偻着臉咳嗽兩聲。
幹活幹省勁兒的,吃飯吃有味兒的,動不動就犯齁兒,白天閑晚上忙,有病體弱卻一點兒不耽誤生孩子。吃着好的誰也不顧,能跟自己五歲的孩子搶吃的,就這号熊爹,誰有了誰能不頭疼?
“那塊肉晚上就做紅燒肉,切成十大塊兒,正好一人兩塊兒,夠吃了!”趙文多陡然說了一句。
本來還在說趙明玉的事兒,全家人都覺着挺生氣的時候,這突然就轉到了晚飯上,一時都挺蒙乎。
趙明玉倒是暗裏偷樂,這三姑娘平日裏看着一副冷嗖嗖的樣兒,沒成想還是挺關心他這爹,關鍵時候知道幫上一把,轉移大家夥的注意力,還覺着挺不錯。
趙文男一聽到有紅燒肉吃立馬來了精神,也不委屈也不紅眼睛了,掰着手指頭分配:“有十塊兒肉呢,我兩塊兒,三姐兩塊兒,大姐兩塊兒,二姐兩塊兒,媽兩塊兒,爹——咦,沒有了呀!?”
小丫頭爲了麻花的事兒在生趙明玉的氣,自動的把他排到了最後,可是十根手指頭沒夠數,一時間覺着挺蒙圈。
李翠珍也沒反應過來,隻是放在了最後那句上,‘呸呸’了兩聲,訓斥道:“什麽‘你爹沒有了’,會不會說話。”她最是忌諱這種話,尤其是身邊兒有個常年生病的人,聽不得這個。
趙文英清楚趙文多很是不待見趙明玉這個爹,加上她是個沉木的性子,不會無緣無故冒出這麽句話來,前頭正說不顧家這事兒呢,這麽一聯系,不難明白是什麽意思。當即抿了嘴偷樂,隻裝作誤解李翠珍的話,一本正經的道:“媽,小四兒算的沒錯,十塊肉正好夠我們五個人吃。”
李翠珍剛想開口問,那你爹的那份兒呢?還沒等她出聲,趙明玉不幹了:“怎麽算帳呢,咱們家就五口人嗎,多大個人了,會不會數數?”那可是正經的五花肉,有肥有瘦,炖好了一口咬下去能香掉舌頭,年月撈不着吃一回,哪能給錯過去了。
自己爹是個什麽性子,當閨女的還能不清楚嗎?趙文英是家裏的老大,趙明玉那是‘幹活省勁兒的,好吃有味兒的’,這點上頭那見的是比其她幾個更多,閉眼兒猜也能猜着他肯定得急眼。
她性子悶,平時就算是覺着心裏不舒服也從來沒有表示過,這回好不容易得了這麽個機會,自然是想淡微微的發洩那麽一下:“爹你真說錯了,我和小四兒的算數算的都好,咱家的确是六口人,可老三的意思是這十塊肉分給我們吃,沒帶爹你的份兒,這不就正好平均夠分嗎?”
“怎麽就不給你爹吃了?”
“幹什麽沒有我的份兒?”
趙明玉和李翠珍幾乎是同時出了聲,倒真是不愧兩口子,默契感十足。
李翠珍在家裏王風慣了,她那尖嗓子一喊,幾個孩子哪個都發怵,無關自己是錯與對,完全就是種慣性的。
年紀最長的趙文英受影響最深,條件反射性的畏懼,揚高了的聲音一入耳,矮壯的身體就給震的一蹦,帶着笑紋的嘴角不自覺的收了回去,在她身上不輕易出現的輕松感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垂頭耷拉了肩又是那一股的沉悶氣。
這家裏的老大有多老實,多能幹,就會有多吃苦,多受氣,過來的這些時日趙文多那是瞧的清清楚楚,私心裏直替她感到委屈,可導至如此的最根源卻是這個年代,這個貧困的家庭,即使是她這個叫不平的也是這些原因中的那一部分,妹妹們的年幼,使得她這做大姐的不得不忍受的更多。
若說這個家裏最心疼李文英的是誰,毫無疑問,那就是趙文多了。就算是她才加入這個家沒多久,遠不如其他人來的時間長,可這并不影響這種情感,見慣了太多生死殘酷,也就越發珍視這種默默負重,不言苦辛者。
當然,這并非就是說趙家人對趙文英的付出就是無動于衷,而是這樣的歉讓和順從,被視爲平常。可能最初的時候,會覺着對這個女兒和這位姐姐有所虧欠,時間長了就當成了一種習慣,習慣了這樣的多忍,習慣了這樣的多付。
也正是爲此,将才到來這個家的人才會感觸最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