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禮拜天趕集日,很多人都沒去上工,中午的飯晌時間點兒往前提了二十分鍾。
趙文多到家時上工的趙文英已經回來了有一會兒了,老二趙文蘭中午都帶飯在廠子吃,家裏剩下這幾口人都回來齊了,眼瞅着十二點鍾了,這飯桌還沒往屋裏擺。
趙文多看看屋裏坐着的兩老兩小,一張張臉的表情都挺古怪,倒也沒太多想,隻随手擱下那條豬肉,跨進門檻兒道了句:“我買了六兩肉,晚上做紅燒肉吃。”
“呀,三姐,你買豬肉了!哦,太好了,又可以吃肉了!”老四趙文男一聽樂的蹦起來,甩着兩邊紮着的小發揪,直朝着撲過來摟住她:“三姐,你可真好!”
“老三你買豬肉了?”比起小孩子單純的喜悅,大人想的就要多一些,李翠珍稍微愣了下神,緊跟着有些驚訝的道:“你手裏哪來的錢和肉票?”她也不記得給過老三錢票,這肉咋就買回來了呢?
相比起來趙文英就顯的淡定多了,也是趙文多先前跟她通了氣兒,這會兒倒是沒怎麽吃驚,隻是走過來看了看放在蓋簾上的那條肉,輕笑着回頭跟李翠珍道:“八成是賣了兔子的錢買的,老三,你上午頭兒上又打着兔子了?”下工回來時她去放鎬頭,順帶着瞅了一眼倉房裏的大缸,先前打的那兩隻兔子野雞還凍着呢,要拿去賣也隻會是将才打到的。
“怎麽滴,又打着了?”李翠珍一聽大閨女這話,立馬眼睛都亮了,打炕上坐直了身,确認似的追問趙文多:“這肉真是你拿兔子換的啊?”
趙文多也沒瞞着,隻點了頭簡單的彙報了下今日的成果,末了道:“賣的錢還剩了點兒——放在我這裏!”後一句微頓了下才道,平靜卻是肯定的語氣,沒有詢問,直接丢出的就是結果。那意思是不管同不同意,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趙家六口人,當家的是李翠珍,财政大權向來是一手掌握,屬于那種說一不二的,每個月這錢糧票怎麽花銷分配她說了算,買哪樣不買哪樣,那都是以她的意見爲準。
這若是換了平時,别說是五塊錢了,那就是五十塊她也照樣毫不客氣的拿到手裏頭攢着。趙文蘭每個月幾十塊的工資每每到開饷的那天,一分不少的都得上交。
按她的說法就是,姑娘還沒有出門子,那就是娘家人,掙多掙少都是娘家的,當媽的拿着也是應當應份,最後花銷也不還是用在了家裏頭。
知道李翠珍是個什麽脾氣,老二趙文蘭也從來都不攢小份子,有了錢就老老實實的交公。趙文多這次買肉,雖說是她打的兔子換的錢票,可到底還是私自作了主,再加上剩下的錢又沒有拿出來,而且還口氣挺硬氣的留下來,無疑是觸摸了下李翠珍這一家之主的‘虎須’。
本以爲李翠珍會發火教訓一頓,然後再沒收那五塊多錢,趙文多心理都做好了準備,就連應對的說詞都想好了,手裏的這個錢她還有用處,不說借雞生蛋也差不離,暫時是沒有要上交的打算。
幾乎是出乎全家人的意料,李翠珍聽完趙文多那硬氣十足的話竟然沒有翻臉,連教訓的話都沒一句,隻沉悶悶的道了句:“那你就自己留着用吧,别交給我了,反正是你自己掙的錢。”
這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開天辟地頭一遭哇,誰都沒尋思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幾雙眼睛齊刷刷的看過去。
“看我幹什麽?你們要是有那能耐上山就能打着兔子,賣來的錢我也保準不要。”李翠珍看了看趙文多,往後斜了斜眼,道:“老三得了錢至少還知道往家裏買塊兒肉,不像有些人,一年到頭糧掙不着幾個,花起錢可不知道心疼。打着你饞肚子裏油水少,買個這吃的那吃的誰也沒說别個,可你也不能太過份了,那一大袋兒麻花,整五根兒呢,好家夥你一口氣兒全給蒙了,連個渣渣都不剩。我們娘幾個,歲數大些成人兒了倒行,不給留就不給留吧,可老三老四都還小,都正長身體的時候,好歹也給她們倆留一口啊,你倒好,誰也不惦記,就想着自己個兒,你說說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這一通的牢騷,毫無疑問是對着趙明玉發的。
顯然,先頭兒已經訓過一頓了,趙明玉一臉讪讪,卻沒有反駁。趙文英一臉習以爲常似的淡漠,不聲不響。趙文男撅着小嘴兒不待見的直拿白眼翻愣趙明玉,覺着這樣也不解氣似的小聲跟趙文多告狀。
“咱爹最壞了,自己偷偷吃麻花,都不給咱們留。”
先前在路上趙文多就聽那村子裏的長舌男說了一嘴她爹趙明玉買了一大袋兒麻花,李翠珍又說了那麽一大通,跟着趙文男又東一嘴西一嘴的,中間趙文英補充上一句兩句,大體的經過也就全了。
趙明玉昨天晚上就說頭疼胸悶,今天早上李翠珍給他打了個雞蛋水吃了也沒見好轉,隊裏那肯定是去不了了。剛好今天有集市,李翠珍就說讓他出去逛逛,走走透透氣。臨出門前給拿了兩毛錢,讓買點兒零嘴吃。
李翠珍對自己男人趙明玉好,那可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一個成天病病秧秧,活幹不了多少,好東西不少吃的男人,當成老太爺一樣供着,放在旁人身上十有八九是做不到的。可就是這樣,李翠珍愣是抗着一家人的生計,過了這麽些年。
若是往常趙明玉買點這吃的那用的李翠珍也就是默認了,誰叫她是個心疼自己男人的,可這回的事兒有那麽點兒過了頭。當時她正抱了捆幹草準備回屋點火做中午飯,家裏年紀最小的老四叭嗒叭嗒跑回家,哭眼抹淚兒的跟她告狀:“剛才我出去撿粳殼兒,看見我爹了。他坐在村西口那土牆上吃麻花——”
粳殼兒就是稻米脫完後的外皮,白浪裏村的土質優良,适合栽種的農作物種類較多,水稻是其中之一,每年開春栽粳的秧苗,二百多天的生長期,到了秋天收獲一茬。這年月細糧都精貴,一般人家是吃不起,隊裏打下的這些細糧大部分都用來交了公糧,所剩不多的分到各家也沒有多少,維持日常的都是苞米這樣的粗糧,即便是這樣也不一定夠吃。
在這裏,粳子那渾身都有用處,米可以食,杆兒可編織可當繩兒可取暖,殼兒用來填枕頭,沒有一處可浪費。隊裏秋收時再仔細也難免會有遺漏,整棵稻穗倒是沒有,零零星星的碎殼兒倒是不少。秋天地裏枯黃一片,落在雜草裏的幹殼兒不容易找,等到了冬季,風一吹就會聚成一堆兒,再落上一層雪,白裏泛着黃,很容易辯認。
這個時候,家裏年紀小些的孩子,幹不了體力活的沒事兒就會出來撿粳殼兒。雖說是一粒一粒拾不到多少,架不住積少成多,日日撿些,放到一起曬幹,用來做枕頭,引火燒飯,都很不錯。若是運氣好些,碰到了沒脫殼兒的粳子,撿回去細細剝開,便能得到一整粒白米。時間長了,也能攢出一兩二兩的熬了粥也能甜甜嘴兒。
趙文男上午九點鍾就出來撿粳殼兒,傍近中午的時候已經撿了小半個衣兜兒,裏頭有七八粒實米,還覺着挺高興。快到晌午頭該吃飯了,她拍了拍衣服襟準備收工。
粳田地離着村西口近,将走上百八十米遠就瞅見了那半截土石牆,小丫頭遠遠的看見一個身影依坐在那歇腳,從後頭瞧着有些像她爹趙明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