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緊張的情緒,總是要經曆的。
而旁人的安慰其實起到的作用并不大,隻有一次又一次的上台演出,才會幫助他們有所好轉。
樂隊的聲音響起,座無虛席的劇院寂靜無聲,蘇悅穿着一身精緻蘇繡的粉帔,如意雲頭的大領對襟,身段柔美婉約,踏着小碎步緩緩入場。
隻聽她輕啓朱唇,“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嬌柔輕盈的嗓音,帶着水磨腔特有的柔曼悠遠,字字婉約如晃動的清淺水波,帶着東方獨有的美妙韻味。
底下的觀衆,雖聽不懂台上演員的唱詞,但卻感受到了那種聲腔與身段的絕美之處。
即便是原本還有些焦灼坐不住的十來歲孩子,此時也不禁被台上唯美的景象所吸引。
極緻的雅緻文化,總能吸引同樣對雅之一字追求的人的心神的。
而昆曲的魅力,是不會因爲語言與文化差異而讓人感覺不到她的美的。
舞台上的蘇悅,完全沉浸在表演中,視線沒有一絲一毫落在底下的觀衆身上。
她看着園中景緻,不由又對春香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愁腸婉轉的腔調,讓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心緒愁煩起來。
緊跟着,柳夢梅的扮演者上台。
與閨門旦不一樣的演繹方式,具有古時文人溫文雅緻風情的讀書人,柔和多情,此時出現在舞台上,與夢中的杜麗娘相遇。
兩人一見鍾情之後的充滿甜蜜的互動,讓人不禁感歎,相愛之人在一起總是那麽美好且讓人羨慕。
隻不過,夢醒之後,杜麗娘相思成疾,最後香消玉殒,又忍不住讓人爲此扼腕感歎。
甚至也有不少外國人對此劇情難以理解。
一個人怎麽會因爲愛上另外一個人就病逝了呢?
這根本就不可能啊。
還是東方人原來都這麽多情且多愁善感嗎?
生命裏隻有愛人這一件事?
懷着這種疑惑與好奇,大家繼續看了下去。
到了後半段,看到杜麗娘死而複生,還以鬼魂的樣子與柳夢梅做了一對陰陽夫妻的人,對此離奇情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文化的差異或許阻礙不了大家欣賞美的眼光,但對劇情上的呈現,終歸還是有很多人外國人無法理解的地方。
隻不過看到最後杜麗娘還魂并最終與柳夢梅在一起,台下的觀衆還是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三個小時的演出,在晚上十點半的時候結束了。
在台下熱烈的掌聲與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中,蘇悅帶着演員們上台謝幕。
她看到台下有許多華人的面孔,見他們沖着自己揮手,也擡手打招呼。
到了後台的時候,蘇悅就看到有不少人送了花過來。
大部分都是華人,零星有兩三個外國人。
“蘇,你們隻在這裏演一場嗎?”其中一個年紀有些大的華人問蘇悅。
蘇悅将手裏的花遞給付鵬,伸手接過遞過來要簽名的票根,邊簽名邊道:“雷蒙德先生安排的是兩場,不過時間上并不連續,也不是在同一個劇院。如果你們想買票的話,我可以幫忙問一問具體安排。”
他們來一次這邊自然不可能隻演一場就離開,而且也不會隻在這一個城市演出。
但後面的具體安排也要看第一場的演出效果怎麽樣。
如果好的話,雷蒙德那邊才會繼續安排。
畢竟他也不是真的請他們來做慈善的。
那人聽到蘇悅的話,一臉高興,然後與蘇悅交換了聯系方式。
“對了,蘇,我看過你在國内的演出視頻,很多很多,你演的很好。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昆曲或者其他戲曲了,沒想到在我六十的時候,還能有機會看到昆曲,真的非常感謝你,感謝你們。”
“也要感謝你們這些觀衆,如果沒有你們的喜歡,我們也沒有機會上台。”蘇悅也跟着彎腰道謝。
人群逐漸散去,後台也漸漸安靜下來,蘇悅坐在化妝台前,開始自己卸妝。
雷蒙德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
他滿臉喜色,跟蘇悅說接下來他會繼續在這個城市安排三場演出,都在周末。
周末不就是明後兩天嗎?
那就是有一天要演兩場?
蘇悅眉頭微皺,不過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雷蒙德此時顯出來的商人模樣蘇悅并不意外,隻要不太超過,她也不會說什麽。
一連四場的演出,結束之後所有人都累的夠嗆。
所以在雷蒙德過來說接下來他們要更換城市演出的時候,蘇悅拒絕了他立即出發的要求。
“我們需要休息。我想您也不希望我們在舞台上演出時的狀态不好,所以下一場演出,請給我們三天時間休整,三天之後,我們會按照要求去您安排的城市進行演出。”
蘇悅強勢的拒絕态度讓雷蒙德雖然不高興,但也隻好答應。
畢竟蘇悅說的是事實。
而這三天的演出,讓蘇悅一行人在這個城市徹底出名了。
他們登上了各大媒體平台,大家對他們的演出大肆報道。
不僅有對這種藝術形式贊美的,也同樣有對牡丹亭劇本内容上升到東方國家的價值觀抨擊的。
這種抨擊很正常,畢竟國内與M國的關系一直不怎麽樣。
而且牡丹亭裏傳遞出來的價值觀對于M國人來說,确實比較難以接受。
但這點抨擊與批評也不妨礙大家談論這種獨屬于華國的藝術形式的美感。
所以蘇悅他們後面的演出計劃很快就定了下來。
一共六個城市,十二場演出。
結束的時候已經一個月過去了。
而此時的蘇悅如果再不去學校報到,她的保送資格怕是要被取締了。
所以後面雷蒙德還想繼續安排,被蘇悅給拒絕了。
經曆了這将近兩個月時間的M國巡演,原本對于這個國度還充滿好奇與興奮的人,此時隻想趕快回國。
他們想念随處可以聽到的中文,也想念火鍋和炒菜,甚至連國内的空氣都在想念。
等到終于踏上祖國的土地時,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呼出了一口氣。
“終于回來了。”
是啊,終于回來了。
這是他們的國家,隻有在這裏,他們才有歸屬感。
回國之後,蘇悅就開始忙了起來。
落下了一個多月的課程,她要補起來,而且導師對于她的缺課也有些不滿,所以額外加了不少作業給她。
蘇悅忙到沒有時間去工作室,也沒有時間去看網絡上的消息,也就不知道他們工作室現在在全國都出名了。
國外正面的報道被國内官方平台引用,然後各大媒體都開始對蘇悅他們這一次的出國演出大肆誇贊宣傳。
不少滿腹愛國情懷的人也跟着贊揚蘇悅他們工作室的表現,将他們的工作室頂到了一個甚至有超過國内幾大院團的架勢。
跟着就出事了。
蘇悅是在交作業的時候,接到付鵬的電話,才知道他們工作室跟國家京劇院和國家昆劇院杠上了。
其實也不能說是跟這兩個院團杠上了,而是有人煽風點火,搞拉踩,惹火了兩大院團的人。
原本工作室的其他人都被裴旸叮囑過不要回應網絡上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贊美或者謾罵,隻好好排練他們的戲就行。
但工作室總有年輕氣盛的孩子忍受不了自己當成家的地方被人肆意侮辱,所以加入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
本來如果隻是兩大院團跟那些煽風點火的人在争論,可能過不了多久這事兒熱度一退,大家也就都忘記了,但現在工作室的人一下場,原本隻是一簇小火苗的争論瞬間竄成了熊熊烈火。
那些煽風點火的人止不住的激動起來,開始極盡拉踩拱火。
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蘇悅聽着付鵬罵罵咧咧的聲音,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件事其實說來她也有責任。
本來工作室是她辦起來的,但說實話,她一直都沒怎麽管過工作室。
一開始工作室還小的時候,是依賴付鵬去管理,等裴旸來了,她就徹底當起了甩手掌櫃。
以至于現在裴旸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工作崗位上,對于工作室隻是因爲卻不過她的請求所以兼任一下,她也還是習慣性的依賴裴旸。
剛回國的時候,她其實并不是沒看到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新聞,心底甚至也産生過一點他們工作室風頭太過的想法,但這想法在忙碌的課程打散,也就忘了提醒付鵬他們。
現在果真出了事。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處理。你也不用指責那幾個孩子,是我考慮不周。”
挂了電話之後,就看導師氣呼呼瞪着自己,蘇悅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
“導師,我這作業有什麽問題嗎?”
導師哼了一聲,将作業扔在了桌上,“作業是沒問題,我看是你有問題。”
蘇悅知道導師這是聽到自己剛才的電話了,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導師問。
“這件事本不該發生的,是我疏忽了對工作室演員們的約束,也沒有察覺到網絡是柄雙刃劍,它既能給你帶來聲望與名利,同時還伴随着猜忌、懷疑與惡意。”
“而且我相信,兩大院團的本意也不會是想要與工作室這邊産生矛盾,大家隻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導師聽着蘇悅的話臉色稍微好了一些,“所以你打算去說服兩大院團消弭怒火,不要被有心人利用?”
見蘇悅想點頭的樣子,導師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額頭,“你是不是傻!你以爲網上發生的那些事他們那些上頭的人會不知道嗎?不過是看你們風頭太盛,所以借機壓一壓你們而已。”
“就算你這個時候去找那兩大院團的人談這件事,人家也不一定會見你。”
因爲這是人家樂見其成的局面。
“那老師您說該怎麽辦?”蘇悅虛心求教。
導師把臉一闆,“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辦,又不是我跟人家吵架。”
蘇悅見導師眼神不住掃她桌面上的作業,福至心靈地道:“我那裏還有一個即将完成的劇本,要不您抽空幫我看看?”
“就一個?你這麽長時間沒來上課就寫了一個?”
蘇悅雖然很想說自己沒來上課難道您不知道我幹什麽去了嗎?哪有功夫寫劇本。
不過此時她要哄着導師,自然是順着他的話道:“那兩個,還有兩個,我明天就拿過來給您怎麽樣?”
“這還差不多。”導師滿意了。
然後就給了蘇悅一個電話号碼,“你去找這個人,就說我讓你去的,讓他幫你把網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處理處理,然後再幫着你約一約那兩個院的院長,省的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人家不把你當回事。”
蘇悅沒想到她這導師深藏不露啊,居然還有這種關系門路。
“這人是我從前的一個學生,也算是你的師兄,你就說電話是我給你的,他不會不幫你。”
然後蘇悅就拿着電話号碼走了。
不過她也沒真打電話給這位師兄。
雖然是老師的學生,但這種面子用一次少一次,還是别拿她這種小事去煩人家了。
不過既然老師給了電話,蘇悅還是跟那位已經快五十歲的師兄打了個電話問好。
然後寒暄了幾句,又隐晦的說了如果老師問他什麽,他就說幫忙了就好。
能混到那個位置的都是人精,挂了電話之後就讓人去查了蘇悅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然後看着他還沒出手呢,人家小姑娘就找人将網絡上的事情給平息了。
這事兒平息之後,原本他想着小姑娘有幾分手段和人脈,隻感歎一下就把這事兒放在一邊了。
誰知道老師居然還專門因爲這事兒打電話來誇他了。
男子哭笑不得,以前在學校沒少被老師罵,沒想到倒因爲這沒做過的事被老師給誇獎了。
又因爲答應了蘇悅不告訴老師真相,所以一時倒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