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劉徹旨意,楊川面無表情的接過聖旨,擡頭看向神情倨傲的太子太傅、大農令、新任隴西郡太守、河西刺史朱買臣。
這人。
怎麽說呢,反正就挺驕傲的,一身代表三公九卿的绯紅官袍穿在身上,頭頂的高冠頂戴,都顯得分外挺拔,白白淨淨的面皮上,三绺長髯甚爲舒朗,清雅,一看就是一副好賣相。
“長甯侯,陛下說了,若你覺得此番任命不夠公平,你這便收拾行囊返回長安城,你當你的大農令,太子太傅,我朱買臣呢,沒什麽本事,就當這個河西郡太守便是了。”
朱買臣十分豪邁的伸手,想要拍一拍楊川的肩膀,以示上官的‘撫慰之情’。
自然而然的,被楊川冷冷瞅了一眼,那一隻手,就在空中來了一個漂亮的移形換位,來到自己的胡須上,神色淡然的撚須而笑:“長甯侯莫要見怪,你乃大漢列侯,我朱買臣不過一個小小的朝廷大農令、太子太傅、河西郡太守……”
楊川突然咧嘴一笑:“朱買臣,你官大,你說了算。”
一句話,讓朱買臣精心準備的一番說辭,突然沒了用場。
在接受朝廷‘任命’的那一刻起,朱買臣其實早就心中犯愁,一顆心,從長安城到胭脂城的兩千多裏路上,就不曾消停過。
楊川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難道不知道?
心狠手辣,貪财不好色,隻占便宜不吃虧,背靠大将軍衛青、大長公主平陽公主,與平陽侯曹襄、冠軍侯霍去病交好,乃生死弟兄。
尤其是他本身,無論是軍功還是農桑稼穑之功,皆爲大漢天下難得之少年俊彥,又是皇帝劉徹、前任皇後陳阿嬌的乘龍快婿……
他朱買臣這是倒了幾輩子血黴,好不容易攀附上丞相公孫弘,從此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可是。
讓皇帝三番五次的‘破格擢升’,從一個小小的長安縣令,三年數遷,這不,竟然一步到位的将楊川的‘職務’全部頂掉……
想想就令人心驚肉跳。
另外,刺史是個什麽官職?
刺者,刺探也。
也就是說,讓他朱買臣一個屁都不是的人,跑到河西走廊來刺探、監督、監視戰功赫赫的長甯侯楊川,無論怎麽想,他都覺得自己此番死定了。
“長甯侯,此番任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與我朱買臣無……”
朱買臣剛一開口,就被楊川随意擺擺手打斷了:“朱買臣,其實,本侯還有一個職務,下一步應該由你來接任了。”
朱買臣愕然:“長甯侯,這是何意?”
楊川輕笑一聲:“本侯不是還領着一份大漢太學院大祭酒的閑職麽,下一步,等到你朱買臣接任西域郡太守時,不就可以順便接過去麽?”
朱買臣神色不動,眼角卻微不可查的抽搐幾下,幹笑道:“長甯侯說笑了,太學院是你一手創辦的,豈能、豈能容我朱買臣去當什麽大祭酒。”
楊川一身輕松的走出大殿,擡頭看一眼天,嘿然一句:“好大的一場雪啊。”
天要下雪,娘要嫁人。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吧!
前幾日,他還給霍去病、曹襄二人言說什麽狗屁帝王心術,說什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結果,别人還沒出事,他自己卻已然受水。
看看,這便是小人物高升後,與那些豪門貴族之間的差别。
就算他楊川如何努力,功勞再大,在皇帝,朝廷,乃至整個漢帝國的權貴眼裏,不過一名小小的廚子……而已。
身居高位,還娶了大漢公主,終究卻敵不過一個出身重要,這,才是漢帝國的真相之一。
毫無疑問,這是劉徹在試探他楊川。
試探你賊娘。
隻能說,随着漠北之戰和河西走廊兩場大戰的全面勝利,爛慫長安城裏,未央宮中,那個中年男子的心啊,已經開始膨脹了。
想想也是。
放眼環宇,三皇五帝以下,哪個皇帝能做到這般威武霸氣,隻用了不到十年時光,就将号稱天下無敵的匈奴帝國,打了一個七零八落?
隻不過,那個男人并不知道,若是按照原劇本的走向,幾次對匈大戰後,他不惜自斷臂膀,疏遠大将軍衛青,并默許人弄死年僅二十三歲的霍去病,讓兩位戰神含恨而死。
其後,又扶持了一個狗屁貳師将軍李廣利,白白損耗大漢帝國的最後一點底蘊,讓幾十萬漢軍将士血染黃沙,成爲大漠草原、河西走廊和遙遠西域草原上的養分和孤魂野鬼……
在楊川這名大漢廚子看來,劉徹的确是一位偉大的皇帝,年輕時代,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不愧與始皇帝齊名。
然而。
若要刨根究底,可以毫不客氣的說,漢帝國由盛轉衰,其最大責任人,便是他劉徹。
曆史長河,功過是非,皆如雲煙。
這些屁話,可都是後世文化人的YY而已。
當然,作爲一名兩千年後的小廚子,燒菜做飯之餘,三五名狐朋狗友相聚一桌,就算有那麽幾碟花生米,他還是能夠大言不慚、侃侃而談,或許,比那些個所謂的磚家、穴者還要高屋建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如今,不是曆史,不是故事。
而是,真真切切的曆史本事。
劉徹,那個長安城未央宮中的中年男人,嘴皮子随便一翻,便将他楊川幾年的努力和奮鬥化爲泡影。
這不是純純的惡心人麽?
楊川迎着風雪,漫步走出胭脂城。
一路之上,他能夠明顯察覺到,自己的周圍,總有那麽一些影子在活動,從那種充滿腐朽味兒的氣息不難判斷,應該是漢帝國的繡衣使者。
楊川突然想起大長門崔九。
那老賊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可是,說到底,比起漢帝國的那些權貴和皇帝劉徹來說,崔九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同樣的,功就是功,過就是過,功過不能相抵……
如此胡思亂想着,楊川胸中的那一團怒火終于散開,化成血肉、氣息和精氣神,反哺在自己的身上,讓他的五髒六腑都發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變化。
這種變化啊,讓楊川的一腔怒火,終于化爲世上最危險的東西——
那便是。
一顆,造反的心……
……
河西走廊的冬天很冷,寒風呼嘯,大雪紛飛,整個天空變成了淺灰色的鉛雲,似乎經久不散。
這也是幾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凍死牛羊無數,很多匈奴人、羌人的小部落被大雪覆蓋後,就此湮沒在曆史長河中,杳無音信。
遠在幾千裏外的長安城裏,接連幾場大雪落下,倒平添了一些‘隆冬高炕、大被同眠’的情趣。
很多大戶人家,享受着白鐵爐子、涮鍋、燒烤架、鐵鍋等‘楊氏品牌’,品嘗着楊氏出品的白面馍馍、小腌菜、小榨菜,談論着朝堂上的一些動态,喝醉了,還會指着某一個方向罵幾句娘。
正所謂,放下飯碗就罵娘。
他們罵的,正是河西郡太守楊川。
因爲,就在十幾日前,長甯侯楊川突然給朝廷上表,請求皇帝在明年春耕以前,務必征發十萬民夫、二十萬刑徒贅婿等前往河西走廊屯田。
并且,他十分罕見的強調,若是朝廷不能答應這一條,他甯可棄官回長安,就在竹園頭村當一輩子農夫。
接到奏表後,劉徹很生氣。
同時,他也很重視楊川的提議,因爲,經過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後,整個河西走廊,如今差不多就剩下了零零星星的匈奴人、羌人和西域胡人,若不盡快征發一批漢人屯田屯軍,這些水草豐美的草原上,很快就能養活出一支彪悍騎兵來。
故而,劉徹傳旨,着令三輔之地的官吏、狗大戶,限期交人。
十萬民夫,二十萬刑徒贅婿,聽着數字不大。
可是,既然是屯田,可不就是一家人齊全的遷徙過去?
三算兩算,輕輕松松就是百萬人口的大遷徙,想要在三五個月内完成,簡直就堪比登天啊。
所以,關中一帶的官吏和狗大戶們,恨死了長甯侯楊川。
甚至,有幾個頭鐵的官吏,竟然上表朝廷,彈劾楊川此舉名爲開疆拓土,實則有分土裂疆、自立爲王的嫌疑,希望朝廷嚴查此事……
劉徹想都沒想,直接傳令廷尉府,将那幾名上表彈劾楊川的官吏拿下,在廷尉府地牢裏嚴刑拷打,一直到死。
嗎的,河西走廊什麽情況,朕不知道就算了。
那地方太過肥沃,水草豐美,地勢平坦,東接關中長安,西連廣袤西域,并且,猶如一把利刃,将羌人、匈奴人一分爲二,戰略位置毋容置疑。
霍去病、楊川、曹襄、李廣、李敢幾人的确打下了河西走廊。
問題是。
現在的河西走廊,隻不過是一個空殼子,不趕緊往裏頭遷徙大量的人進去,那地方,遲早還是匈奴人、羌人的地盤啊。
這個時候,朕可以對楊川一邊重用,一邊試試探探,你特娘的一群蠢貨也跟着瞎摻和?
嫩死你狗日的!
捉了那幾名彈劾楊川的官吏,三五日後活活打死在廷尉府地牢,劉徹卻猶自不解恨,索性傳令,将那幾家人的九族全部發賣爲奴,就編在遷往河西走廊的刑徒、贅婿之列。
做完這些,劉徹猶自氣恨難當。
于是,在某一個醉生夢死後的黎明,皇帝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便将大長門崔九召進寝宮。
“崔九,朕适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片雪原上,有一群野狼在追朕,朕精疲力竭時,隻好拔劍而立,與群狼厮殺。”
“經過不知多久的厮殺後,朕卻發現,那些被朕斬殺的野狼,其實全都是朕的嫔妃、兒女、親戚。”
劉徹躺在繡榻之上,臉色看上去有點發黑,發綠,在昏黃的羊油宮燈下,顯得甚是疲憊,幾绺頭發粘結在一起。
一看就曾出了很多汗水。
大長門崔九雙手攏在袖中,仰面向天,仔細想了又想,這才緩緩開口:“陛下,這隻是一個簡單夢境而已,并無實意。”
劉徹伸手。
崔九端了一碗溫茶遞過去。
劉徹接過茶碗的同時,握住崔九的手,甚爲歉意的苦笑道:“崔九,當年先皇在世時,我整日跟在你身後,喊你崔九大叔,如今,楊川、去病、曹襄那幾個哈慫,也喊你崔九大叔。
這輩分,有點亂啊……”
劉徹在崔九的手背上輕輕撫摩一下,喝了一大口茶水,躺平在繡榻之上,目光幽幽,良久都不曾開口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崔九則侍立一旁,自然也沒有說什麽話。
名爲主仆、君臣的兩個人,就這般在寝宮裏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雄雞報曉,東方大白,劉徹方才擺擺手:“你熬了半宿,先去歇息吧,朕也趁機睡個回籠覺。”
崔九點頭,面無表情的走出寝宮。
站在未央宮某座宮殿的台階上,崔九老賊擡頭看天,突然歎了一口氣:“該來的,終究是要來了麽……”
……
楊川曆,元狩元年,冬春之交。
長安城裏一片死氣沉沉,幾乎所有的皇親國戚、狗大戶們噤若寒蟬,人人自危。
第二場‘巫蠱之禍’,提前爆發了。
廷尉府重拳出擊,自上而下,先在某一名嫔妃的寝宮中挖出沾血布娃娃,上面插滿了鏽迹斑斑的鐵針,所咒之人,正是當今皇後衛子夫。
一時間,劉徹龍顔大怒,天下震動。
一場聲勢浩大的‘巫蠱案’開啓,繡衣使者大肆捉人,不管是皇親國戚、三公九卿還是什麽大漢列侯,隻要有線索,都可以先捉人、再審訊。
廷尉府的地牢裏,人滿爲患。
方圓二三裏之地,就連長安百姓人都不敢靠近,往往都會繞道而過,因爲,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廷尉府地牢裏傳出的嘶吼和慘叫之聲,會讓人終身難忘。
而且,随着時間的流逝。
‘巫蠱案’的‘案情’也進一步發酵,打擊面也越來越大,最後,就連丞相公孫弘都被人攀咬,牽連其中……
……
‘巫蠱案’爆發後一個月,楊川終于得到了準确消息。
他将手中的一卷羊皮紙随手丢進火中,臉上神情沒有什麽變化。
這一切,與他的預料出入不大。
唯一讓他有些意外的,卻還是劉徹的手段實在太過高明,明明是沖着軍功蓋世的大将軍衛青而去,卻又以維護皇後衛子夫的名義開局。
隻能說,真特娘的高。
隻不過,此刻的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長安城的那一攤子爛事,因爲,他自己正面臨一場生死大戰。
伊稚斜。
匈奴大單于伊稚斜的六萬主力,在大漢奸中行説的勸說下,大舉北遷,向北海一帶秘密潛行而去。
估計再過半個月左右,便能抵達鹿鼎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