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鞘嶺一戰,毫無懸念的,李廣必然大勝。
這一點,早在楊川預料之中。
這位‘大漢麋鹿侯’并非進攻型選手,可是,若論及城池防禦戰和步車兵種搭配的野戰中,李廣堪稱第一。
即便匈奴人造了二三十架威力巨大的攻城雲梯,可是,山路崎岖,他們剛開始還想要遮掩李廣的耳目,挑選了一個甚爲隐秘的山谷裏埋頭苦幹。
可是,等到要開戰了。
匈奴人們都傻眼了。
這些原木打制的龐然大物,一旦組裝起來,就是一座座小型堡壘,根本就推不動啊……
黎明時分,在匈奴人的皮鞭下,一大群漢人工匠苦哈哈的勞作着,想盡一切辦法,給那些攻城雲梯安裝了一些‘輪毂’,在幾百隻牛馬的生拉硬拽和一兩千人的推動下,終于将那些笨重至極的家夥推上前線。
“果然是攻城雲梯。”
大雪紛飛中,李廣站在軍寨高大石牆上,通過遠視鏡仔細查看一番口,忍不住失笑出聲。
長安城裏有一句俗話說的好,西域的驢子想學戰馬奔跑,結果,一不小心,把蛋蛋給扯疼了……
匈奴人驅使的漢人工匠,的确制造出了一些标準的攻城雲梯。
問題是,這玩意兒也實在太标準了。
李廣目測後确定,眼前的那些攻城雲梯,就算是匈奴人的大單于想要攻打長安城時,估計都能用得上,這特娘的也太大、太高、太笨拙了。
每一架攻城雲梯,便須幾十頭牛生拉硬拽,兩三百名兵卒死扛硬推,這才能在平地上緩緩而行,看上去威風凜凜,實際上,屁用沒有。
李廣所在的軍寨,地處一片向陽山坡,背靠一座巨峰,前方一大片坡地本來就甚爲陡峭,典型的易守難攻之地,再加上一夜的風雪,地面上早就結了一層亮晶晶的冰溜子。
就算是戰馬奔馳,一不小心,都能滑倒在地,這些家夥推着攻城雲梯來攻城,确定其中沒有什麽陰謀詭計?
要知道,匈奴人太會打仗了……
李廣觀察良久,最終決定,讓匈奴人的攻城雲梯再向前‘攀爬’一陣子,等到進入兩百步左右時,再想辦法将其打掉。
“傳令下去,埋鍋造飯。”
“将昨夜煮好的羊肉拿出來,在鍋中燒煮加熱後,讓将士們飽餐一頓。”
“今日,有一場惡仗等着弟兄們呢……”
不一會兒,漢軍營寨裏飄起幾大團白茫茫的熱氣,到處彌漫着一股子濃郁的羊肉羊湯味兒,七千多隴西老卒,加上楊川派過來的幾百名基建營‘民夫’,敞開肚皮,大吃大喝。
消沉兩三個月的軍寨裏,登時便恢複了生機。
基建營的民夫是楊川的人,看上去年紀都不大,也就一群蓬頭垢面的半大小子,卻始終比較沉默。
默默的吃肉,默默的和湯。
即便李廣和那些隴西老卒想與之攀談,卻終究有些言行木讷,似乎懶得與他人攀交情。
倒是那些隴西老卒,兩斤羊肉下肚,再喝上一大碗滾燙的羊湯,嚼幾口硬邦邦的鍋盔,登時便滿血複活,一個比一個廢話多。
“昨夜一戰,我們丙字營沒有出去,讓你們甲字營的占了便宜,這特娘的沒天理啊。”
“是啊,不知爲何,看着甲字營的那幫老廢柴立功,怎麽感覺比咱們丙字營打了敗仗還要令人難過。”
“外面還有兩萬多匈奴人,隻要你想立功,飛将軍都攔不住。”
“這一仗打完,老子回到隴西後,先跟老妻大戰三百回合……”
“……”
聽着老卒們的胡說八道,李廣的臉膛上,漸漸露出一抹溫煦笑意,一邊走着,一邊點頭,與老卒們說一兩句話。
時不時的,他還會伸出蒲扇大手,在那些老鬼身上、肩頭重重拍打一兩下,以示鼓勵,以壯軍威。
經曆過太多的大戰,李廣隻需看一眼兵卒們的臉色,聽一聽他們的言辭,便能大緻計算出士氣高漲情況。
看樣子,昨夜的一場襲擾,加上陣斬貼貼兒部的五千人馬,讓這幫老殺才的士氣迅速高漲起來,都有些摩拳擦掌了。
至于說他們的那些吹牛葷段子,不過是老兵們調節緊張情緒的辦法之一,沒什麽實際意義……
“陳家三哥,你的傷腿好些了沒有?”
“文家三爺,昨夜砍了幾個匈奴人的腦袋?夠不夠你回去再娶幾房妻妾?”
“李狗剩,你老小子才五十八歲吧,怎麽牙齒都掉了半口?”
“……”
李廣是一名天生的将軍,一路走過,随口便能叫出絕大多數老卒的姓名,讓那些老殺才莫名的就有些激動,甚至,還有人濕了眼窩子,卻偏生逞強,擡頭看一眼大雪茫茫的老天爺,讓幾片雪花落在眼眶裏,以爲掩飾。
多好的兵卒!
李廣心中感慨,緩步走到竈台邊,接過一碗羊肉泡馍,三五口便吞入腹中,開始‘戰前鼓舞’:“北軍大營,擁有天下最好的戰馬,鐵甲,弓弩,戰車,可以以一敵十,摁着匈奴精銳往死裏打。
羽林軍,乃皇帝親兵護衛,在霍去病、楊川、曹襄幾個狗大戶的經營下,不僅一人五馬,鐵甲、皮甲、軟甲齊備,還有天下最好的火頭營和基建營,号稱天下無敵,的确很猛,足以以一敵十、敵二十。
人家都是咱大漢精銳中的精銳,咱們這些隴西老骨頭,根本就比不了。
可是。
誰說老卒不能打仗?
昔日廉頗,七八十歲了,猶能大塊吃肉,大碗飲酒,能拉開十八石硬弓,堪稱老當益壯,天下無敵。
今日,我李廣年過六旬,諸位老哥哥、老兄弟,其中有年歲長于我李廣者,亦有小我二三歲者,堪稱咱大漢最爲年老體衰的一支大軍了吧?”
衆老卒一陣喧嘩:“上了戰場,能殺敵就行,管特娘的老還是小!”
“對對對,上了戰場,照樣打出那些匈奴人的狗屎來!”
“他們是狼日哈的,怎麽打出一堆狗屎了?”
“狼被打疼了,就會變成狗呗……”
這些百戰老卒,能在邊地苦寒和連年戰火中存活下來,運氣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則是他們其實都很會打仗——
用楊川的話說,打仗之事,可不就是讓敵人躺下,讓自己站着?
李廣嘴角含笑,聽着老卒們的胡吹亂侃,道:“這就對了,外面不過兩萬多匈奴人,如今,咱們在軍寨裏吃肉喝湯,那些人的帳篷被咱們的援軍給一把火燒了大半,估計一夜風雪下來,一條命,差不多凍掉了半條,怕個求!”
老卒們轟然大笑:“對對對,怕個求!”
李廣見衆人士氣高漲,也不再廢話,立刻傳令:“點齊三千兵馬,多備盾牌、弩箭和鈎鐮槍,等會兒跟随某家掩殺。”
“丙字營準備油甕,火把,盾牌,跟随大軍身後,沖到匈奴人的攻城雲梯前,放火焚燒。”
“其餘人等,各司其職,防備匈奴人強行攻城。”
衆老卒轟然領命:“諾!”
楊川派過來的基建營幾百人,自然也是躬身領命,立刻開始行動起來……
……
幾乎同一時間,匈奴小王也出現了。
匈奴人的‘戰前動員’相對來說比較簡單,隻需告訴那些勇士,攻破軍寨,砍死一個漢軍兵卒,便能得到一頭牛、三隻羊的賞賜,那些人瞬間就像是被打了雞血,一個個的目光陰狠,沉默以待,就等着攻城雲梯頂到漢軍營寨的石牆上,他們便能策馬狂奔的沖鋒上去。
将李廣大軍團團圍困在一座軍寨裏兩三個月,這些匈奴人生氣得很,同時,也驕傲到了極緻。
在他們眼裏,漢軍的這一支步車軍隊,除了盾牌、長槍、戰車組成極度防守,簡直就是一隻老烏龜。
膽怯,遲鈍,殼子硬。
他們哪裏想到,自己面對的,是大漢防守戰第一名将李廣。
被動挨打兩三個月,讓匈奴人始終認爲,這是一支怯懦之師,除了防守,根本就不會尋找戰機,發動主動進攻……這才是李廣的真實想法。
通過遠視鏡的仔細觀察,李廣斷定,匈奴人這一次如此明晃晃的大舉進攻,竟然對側翼安全和正面沖鋒的準備都沒做好……
……
大戰一觸即發。
當匈奴人的‘攻城雲梯’推進到漢軍營寨前兩百步時,匈奴人的号角長鳴,悲怆而悠長的聲音,在大雪紛飛的烏鞘嶺一帶遠遠傳出去。
隐約之間,一些更加悲怆而悠長的聲音傳回來,卻是号角的回聲,在群山蒼茫中激起一片回聲。
與此同時,幾十面牛皮大鼓被重錘擂響。
号角齊鳴,戰鼓咚咚。
二三十支百人隊勒住馬頭,蓄勢待發,匈奴騎兵們看上去陰沉狠辣,看樣子,隻要攻城雲梯剛到石牆邊緣,他們便要發起第一波沖鋒。
無論是漢軍還是匈奴人,在攻城戰中,第一個,或者說,第一支登上城牆者,當算頭功!
二三十架高大無匹的攻城雲梯緩緩向前推進,宛如遠古時代的幾十隻兇獸,體型龐大,笨拙,面目猙獰,氣勢就十分的足。
“這些漢人工匠真是該死,讓他們打制攻城雲梯,沒想到竟然弄這麽大,這麽結實,就算是兩三個百人隊都可以策馬沖上城牆啊。”
匈奴小王哈哈大笑,用馬鞭遙指遠處的漢軍營寨,十分嚣張的說道:“諸位要不要賭上一把,看看咱們的勇士,能在多長時間攻破漢軍營寨?”
一名不配擁有姓名的将軍哈哈大笑,伸出三根手指:“我敢打賭,宰殺三隻羊羔子的時間,便能破城。”
另有幾人紛紛開口,無外乎宰殺三隻羊羔子的時間,還是宰殺五隻羊羔子的時間。
總之,就十分的嚣張。
轟隆隆一陣響。
漢軍營寨裏,幾十塊大石頭晃晃悠悠的飛出來,砸在匈奴人攻城雲梯前方幾十步外的地方,又一次引來一片哄笑。
“漢軍急眼了,這麽遠的扔石頭,這準頭也太差勁兒了吧?”
“不是他們急眼了,是被咱們的攻城雲梯給吓破了膽。”
“哎呀,千萬不要吓死了,要不然,咱們攻破營寨,人家都吓死了,到手的軍功可不就飛了?”
“哈哈哈……”
很快的,匈奴人剛剛凝聚起來的一股子殺機與氣勢,就被二十幾塊沒有什麽準頭的石塊給消解掉了。
戰場上,一片嘲弄之聲。
本來,匈奴人打仗,很少出現這種狀況,可是,以往時候,他們很少長時間圍攻同一座城池,此爲其一。
其二。
則是他們這一次面對的,乃大漢防守戰名将:李廣。
李廣之所以能有那麽大的名聲,若是隻會躲在城池中一味防守,恐怕早就讓劉徹一紙诏令給打發回去種田了……
虛虛實實,強強弱弱,誘敵之計罷了。
城頭上,李廣看到匈奴人的氣勢被消解,便命令抛石機再次發動‘攻擊’,将二十幾塊石頭歪歪扭扭的扔出去,砸在更加離譜的幾個方向,引起匈奴人的又一片哄笑聲……
他繼續傳令:“每隔七八個呼吸,就這般誘敵,令其深入。”
寒風呼嘯,北風揚雪。
烏鞘嶺上,方圓百八十裏,鉛雲壓頂,雪渣子撲打在臉龐上,宛如一陣鋒利的小刀子,割得臉上生疼生疼的,難受極了。
漢軍營寨裏,八千隴西老卒沉默如鐵,一聲不吭的執行着李廣的軍令,時刻準備着投入戰鬥。
終于,又過了足足一個時辰。
匈奴人的幾十架‘攻城雲梯’推進到漢軍營寨前百二十步左右了。
這樣一個距離,就十分的危險而尴尬。
雙方的箭雨射不到彼此,唯有漢軍的弩機能夠穩定發揮作用,卻不知什麽原因,竟是一箭都沒有射出來……
推拉牽引‘攻城雲梯’的牛馬和兵卒很辛苦,一個個早就累成了狗,恨不得張口吐出幾口鮮血來,估計隻需一聲令下,他們便能軟倒在地,從此不願醒來。
那些準備沖鋒的幾十支百人隊,則很是放松,松松垮垮的,一腔的熱血與戰場的激情,也終于被徹底磨滅,竟然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甚至,有些騎兵還翻身下馬,就在雪地上尿尿,自然引起一陣又一陣的哄堂大笑。
李廣等待的時機,終于來了。
“開門。”
“出城掩殺!”
“擂鼓!”
他快步走下石牆,翻身上馬,手提丈八長槍,率先向前疾沖而出:“殺!”
匈奴人大營裏,号角早已疲軟,虛不啦叽的,一聽就是吹得時間太長,估計嘴皮子都快麻了。
他們的戰鼓也早已淩亂,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
驟然之間。
漢軍營寨裏的幾十面大鼓轟隆隆的響了起來,讓那些早已被磨滅了鬥志的匈奴人猛一激靈,擡頭四望,似乎還有些茫然了。
一些下馬尿尿的匈奴騎兵,被突如其來的一片巨鼓轟鳴吓了一大跳,忍不住一哆嗦,本來就被凍得有些萎靡不振的家夥便縮進了褲裆。
一陣溫熱過後,腿裆處便傳來一陣濕冷……
漢軍?
被他們圍困在一座小小軍寨中的漢軍,一改懦弱的脾性,竟然主動沖出營寨,向匈奴大軍掩殺而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