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斜谷位于阿爾金山、祁連山中間,遠遠望去,就好像同一條山脈,在這個地方被一柄巨劍一斬而斷。
西面是阿爾金山,東面是祁連山。
中間形成一條十分寬廣的、幽深而巨大的峽谷,宛如一道大地的傷口,淩亂而肥沃,斜斜的挂在兩大山脈之間。
兩座山脈上,都有萬年冰川,在兩千年前,這裏的雪線還很低,每到春夏時節,遍地都是雪水在橫流,最終彙聚在大斜谷的底部,成了一條三四丈寬的河流。
河水潺潺,雪山巍峨。
曹襄麾下的一千二百名羽林孤兒,就像一些筆直的長槍,面無表情的站在臨時修築的關隘城牆上,冷冷的望着漫山遍野撲上來的羌人。
以及,那些騎着戰馬,緊跟在羌人身後的匈奴人。
一頂狼尾大纛,在清晨的陽光下,微微飄擺,大纛下,須發花白的匈奴渾邪王目光幽冷,對那些像羊群一般附蟻進攻的羌人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十分認真的眺望着遠處的那一道關隘城牆。
“看,漢朝人最大的優點,便是能夠随時随地的修築城牆工事,給咱們的騎兵制造了不少麻煩。”
“但是。”
這位匈奴人的萬戶王緊接着說道:“這也是漢朝人最大的軟肋,一道城牆,擋住了我匈奴騎兵的同時,也擋住了他們進攻的腳步和勇氣。”
旁邊幾名匈奴人紛紛點頭,哈哈笑道:“我們跟漢朝人打了幾百年仗,那些懦夫,就會躲在堅固的城牆後面,對我們的勇士放冷箭,很少有人敢出來正面迎敵,簡直是一群縮頭王八,哈哈哈!”
“就是,那些漢人都是懦夫,隻要城池被攻破,不管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一個個抱頭鼠竄,逃得比兔子還快……”
渾邪王冷冷瞥一眼自己的部下,讓那些人趕緊閉嘴,一個個噤若寒蟬。
“給你們說過多少次,金雕在覓食的時候,并不會因爲獵物是一隻兔子,就會放松警惕,必會全力一擊,一擊緻命。”
渾邪王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斥道:“用漢人的一句話說,這就是老鷹搏兔,亦須全力,你們這些家夥,除了彎弓射箭,策馬沖鋒,能不能長點腦子?”
那一衆匈奴将軍、當戶等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渾邪王懶得理會他們,轉頭繼續眺望遠處的那一道關隘城牆,随口下令:“等到羌人消耗一大半,就該你們沖鋒了。”
馬背上,匈奴人趕緊以手撫胸,躬身應諾:“謹遵王命!”
……
被匈奴人圍困十幾日,曹襄本來就十分窩火,加上心中着急、煩躁,最近的睡眠質量都開始急劇下降,每天隻能睡七八個時辰。
如今,匈奴人大舉進攻,攪擾了自己的美夢,就更加生氣了。
他倒提一根長槍,一邊登上關隘城牆,一邊口中罵罵咧咧:“狗日的,大清早的不吃早膳就進攻,懂不懂享受生活!”
等到他登上關隘,放眼望去,隻見漫山遍野都是嗷嗷叫的羌人,在幾隊匈奴騎兵的督戰下,猶如一群變态的老氐羊,埋頭狂奔而來。
同時,那些羌人一邊怪叫狂奔,一邊還挽着刀花,将他們手中的彎刀耍得水洩不通,就像長安城裏那些雜耍的胡人一個德行。
不足爲慮也。
曹襄松了一口氣。
不過,當他舉目遠眺,看着遠處遮天蔽日的狼尾旗,以及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匈奴騎兵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麻蛋,哪來這麽多匈奴人?”
他一屁股坐下來,讓兩名親兵端過清水,洗過手臉後,探頭向外張望一眼,又開始罵人:“楊川是個老鷹皮,霍去病也差不多。”
“他們兩個在外面快樂玩耍,卻讓本侯打什麽狗屁埋伏。”
“得,打兔子的,讓兔子在褲裆裏蹬了一爪子。”
“這特娘的好蛋疼啊……”
旁邊兩名羽林軍校尉被這貨成功惹笑,其中一人忍不住勸慰:“平陽侯,要不你下去吃早膳,區區幾千羌人老氐羊,就讓弟兄們有個掙軍功的機會嘛。”
曹襄擺擺手,笑罵一句:“你狗日的說的好聽,人家都大舉進攻了,本侯身爲主将躲在後面吃早膳,莫要說弟兄們心中不喜,就連我那不争氣的先祖曹參,估計都會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錘我。”
衆人哈哈大笑。
大戰爆發前夕的緊張氣氛,登時蕩然無存。
看看,這就是曹襄的本事,打仗拉胯,膽子又小,可一張嘴說話,卻能讓将士們放松心神,不至于讓神經繃得太緊……
就在幾人說說笑笑時,第一批進攻的羌人進入羽林軍的‘射程’。
不用曹襄開口,一名羽林校尉揮動手中旗幟,冷聲喝令:“羽林軍甲字營聽令!”
“一号機,發射!”
随着那面旗幟的猛然揮下,關隘後,十二架投石機驟然發力,十二塊磨盤大小的圓石‘嗚’的一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劃了一個十分優雅的曲線,晃晃悠悠的,慢吞吞的,向遠處抛射而去。
緊接着,不等第一波石塊落地,那校尉手中旗幟再次猛然揮下:“二号機,發射!”
“三号機,發射!”
“四号機,發射!”
“……”
“十二号機,發射!”
後面的幾排投石機依次發射,抛出一塊塊石頭,前面的幾排,便已開始緊張的填裝石塊,用絞盤繩索,将那些木棒連接起來,蓄勢待發。
從關隘城牆上,居高臨下的看去,無非是一波又一波的巨石,晃晃悠悠的,慢條斯理的,從天而降,在落地的瞬間,可将三四人砸成肉泥,連一點血花都飛濺不起來;
爾後,圓石借勢,在那一片坡地上‘轟隆隆’的滾動起來,一路滾砸下去,在密密麻麻的羌人群中,硬生生的犁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凹槽……
并沒有什麽美感。
可是。
在羌人、匈奴人眼裏,因爲是由底向上的視角,那一塊塊莫名其妙飛過來的石塊,卻不啻一片隕石雨。
瓦藍瓦藍的天空深處,憑空出現一片小黑點。
一兩個呼吸後,小黑點變大。
成了一片大一些的黑點。
然後。
好吧,基本沒有然後了。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那些黑點驟然變大,裹挾一片令人心驚肉跳的呼嘯之聲,劈頭蓋臉的轟砸下來,有不少人都來不及慘号一聲,便被砸成了一灘爛泥。
緊接着,圓咕隆咚的巨大石塊,借着傾斜向下的威勢,猛的從地面彈跳起來二三尺,或者,七八尺,便順着斜坡轟隆隆的滾落下去。
轟隆隆。
轟隆隆!
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一路上,除了羌人們驚恐的尖叫和臨死前的那一聲哀号,便隻有巨大岩石在大地上轟隆隆滾過的沉悶巨響,就是那般的樸實無華。
“撤!”
“快撤!”
“漢朝人會妖法!”
羌人們被吓破了膽,掉頭就跑,有些人連手中的刀子都顧不上拾撿,好一陣抱頭鼠竄,再無之前沖鋒時的嚣張與騷包。
可是,等到他們跑回去幾百步,好不容易在亂石隆隆中撿回一條性命,面對他們的,卻是匈奴人的一陣箭雨。
對待羌人,氐人,以及被他們所征服的西域胡人,匈奴人從來都不會手軟,自然也沒有什麽憐憫之心。
在戰場上,這些人向來都充當着炮灰的角色,每一場大戰中,他們沖鋒在最前頭,戰損自然極爲慘重,甚至有時候,一場慘烈的正面沖鋒,有些羌人部落的年輕勇士,會一個不剩的,全部死掉。
當然,他們之所以心甘情願的被匈奴人驅使,打不過人家,隻是其中一個原因。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匈奴人在打了勝仗後,分配勝利果實時,卻又顯得極爲慷慨大方,無論是匈奴人、羌人、氐人、還是西域胡人,每一個人的軍功,那可都是實打實的,賞賜也是實打實的。
金子,奴隸,草場,土地,婦人,牛羊牲口馬匹,羌人戰士與匈奴戰士的待遇一模一樣,并沒有什麽高低貴賤的差别……
既然享受了足夠的權利,就要盡到足夠的義務。
這便是草原人的簡單邏輯。
所以,每當遇到這種羌人全線崩潰的情況,匈奴人絕不手軟,往往便是一頓箭雨将其射殺當場。
于是,那些躲過一劫的羌人,掉頭便跑。
似乎匈奴人的懲罰會賜予他們力量,這些羌人啊,轉眼間就滿血複活,再一次化身爲‘草原勇士’,耍着刀花兒,怪叫着向前猛沖。
這一幕,讓關隘城牆上的曹襄看傻了眼。
“麻蛋的,天底下還真有如此騷包之人!”
爾後,這貨突然哈哈大笑:“那個誰,姬無敵,讓他們再上來一些了打,本侯剛才還沒看夠。”
那位名叫‘姬無敵’的校尉忍俊不禁,卻也隻好傳令,讓那些羌人走近些再打。
于是,一波又一波沖鋒,被一波又一波的石塊轟散。
毫無懸念的,那些羌人又像無頭蒼蠅般,被自己的主子一通亂箭射倒一片,便隻好再一次山坡上沖過來……
如此三番五次的,将近四千羌人,就減員大半。
剩下一千多人,經過幾次折騰,早就面如死灰,就像一群暴風驟雨中的羊羔子,目光癡呆,就在那片棄滿屍體的山坡上昏頭轉向的亂跑着。
說實話,看着還怪可憐呢……
“接下來,該到匈奴人發起進攻了。”
羽林軍校尉姬無敵轉頭看向曹襄,笑道:“平陽侯萬金之軀,就不要在城頭冒險了,還是先去歇息一陣,靜候弟兄們的好消息便是。”
曹襄探頭出去,看一眼遠處沉默如鐵的匈奴人,忍不住縮一縮脖子:“我的個乖乖,這也太多了吧?”
姬無敵點頭:“粗略估計,至少有三萬人馬。”
曹襄歎一口氣,仰面向天:“楊川曾經說過,該死娃娃牛朝天,罷了,本侯謹小慎微十八載,今日,便讓那些匈奴胡兒也嘗嘗,大漢平陽侯的手段!”
言畢,哈哈大笑幾聲。
姬無敵略微有些遲疑:“平陽侯,匈奴人不比羌人,不僅箭法好,還學會了不少咱們漢人的陣仗之法和攻城之術,極爲難纏……”
曹襄擺擺手:“不就是一群茹毛飲血的胡兒麽?怕個得兒!”
這貨站起身來,想振一振衣衫。
不料,因爲身上披挂了好幾層鐵甲、皮甲和貼身的絲帛甲衣,幾樣加起來足足有近百斤,他根本就嘚瑟不起來。
不過也無所謂。
打打殺殺這種事情,本來就并非本侯之所長,而是霍去病那種粗鄙武夫的事情,曹襄如此自嘲,滿臉的不在乎:“那個啥,誰來幫個忙,在本侯懷中取一眼樣東西。”
姬無敵趕緊上前:“末将願……取。”
曹襄有些艱難的擡起一條胳膊,指着自己臃腫的胸口位置:“第四層甲衣下面,有一個鹿皮行囊,你就幫本侯将其取出來吧。”
姬無敵告一聲罪,這才走上前來,伸手在曹襄懷中一陣摳搜。
“這個?”
“對,就這個,打開看看。”
“呃、是一卷絲帛,上面還寫有文字。”
“給本侯看看。”
曹襄接過那一卷絲帛,抖手展開,卻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另外,還畫了一些線條,卻是地圖。
“這也太複雜了吧?”
曹襄仔細閱讀楊川的‘錦囊妙計’,臉上一陣興奮,一陣沮喪,緊接着又是一陣嫌棄,讓他的面部表情就十分的精彩:“嘁,這麽簡單啊?”
二三十個呼吸後,曹襄終于擡頭,随手将手中那一卷絲帛遞給姬無敵:“按照其中總綱第四條、第二十三個方案執行。”
姬無敵一臉懵逼,手裏捏着那一卷絲帛,瞪大了雙目好一陣子,方才讷讷道:“平陽侯,末将……末将不識字……”
曹襄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姬無敵的小腿上就是一腳踢過去:“平日間讓你們讀書識字,你們這幫家夥總是尋借口躲避,看看,書到用時方恨少吧?”
姬無敵:“哈哈哈,隻要能殺敵就行……”
嗚嗚嗚!
嗚嗚嗚——
突然。
沉悶而蒼涼的号角響起。
就在此時,遠處的匈奴人終于動了。
那兩三萬人馬黑壓壓一大片,緩緩向前移動,卻連一絲雜音都沒有。
蹄聲隆隆,驕陽似火。
大地一片悄如。
草原上的風,似乎也停滞不前,隻敢在遠處打着旋兒,繞開這片肅殺之地,一溜煙似的飄向遠方。
與那些嚣張而騷包的羌人勇士相比,這些匈奴人沉默寡言,黑黝黝的臉膛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沒有悲壯,沒有喜悅,沒有畏懼。
唯有一二聲戰馬的嘶鳴和響鼻,讓那烏泱泱一大片匈奴人的氣勢,節節攀升,最終,達到一個峰值。
戰馬,開始加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