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甯侯請留步!”
有人高聲喊一句,卻是醉态可掬的舞陽侯樊離,這貨搖搖晃晃的走過來,想要伸手去攬楊川的肩膀,卻被不着痕迹的避了開來。
楊川一貫小心謹慎,除了曹襄、霍去病等寥寥幾人,很少将自己的要害脖頸交給别人。
“舞陽侯,你醉了,先去歇息一晚,明日本侯請你繼續吃蒜泥肘花。”楊川笑了笑,轉身又要走。
樊離向前一大步,踉踉跄跄的撲過來,一把抓住楊川的手臂,道:“長甯侯,你想給諸位的驚喜是什麽?”
果然這狗大戶裏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休要小瞧這外貌粗犷、脾氣暴躁的樊離,還真有點其先祖樊哙的意思,外粗内細,就很是有眼色,光是如此一句話,便等若是兩邊賣了好。
果然,那些狗大戶們紛紛起身問道:“長甯侯,這驚喜到底是什麽啊?”
“伱再不說出來,我們就……我們就使勁吃你家的羊肉!”
周圍一片哄笑之聲。
楊川将半個身子倚在司馬遷身上,回頭笑道:“你們這些饕餮獸,光知道占便宜吃我家的飯食,一點好處也不給本侯留着。”
“好吧,本侯就說了。”
“這本來呢,本侯想着将朔方郡的荒地再拿出來幾十萬畝,讓大家再行認領一些,既能幫本侯解決朔方郡屯田的種子、牲口、農具等燃眉之急,同時呢,也是諸位貴人爲朝廷爲皇帝分憂解難嘛……”
老賊們紛紛露出一絲笑意。
果然如此。
楊川剛要說話,卻是一陣劇烈咳嗽打斷了話頭,便隻好擺擺手,沙啞着嗓子低聲說道:“這樣吧,本侯身體抱恙,得回去喝了藥歇着去了,有什麽事情,你們找張湯、司馬遷幾人辦理即可。”
言畢,一招手讓東方朔‘攙扶’着他,一溜煙似的回了莊子……
……
次日,楊川睡了一個自然醒。
陽光透過窗紙灑進閣樓,讓他半眯着眼适應了好一陣子方才完全醒來,伸手摸一把豹姐肥碩的腰身:“好了豹姐,太陽都曬到肚臍眼了,該起床了。”
豹姐慵懶的活動一下身子骨,将頭頂過來,還想蹭着楊川睡一會兒懶覺,卻被楊川一把撥開。
這家夥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
楊川坐在繡榻之上,使勁搓幾下臉頰,便開始洗漱;如今,楊川家的刷牙工具早已更新換代,從最早的柳枝到現在的豬鬃牙刷,可以說實現了一個質的飛躍;而尤其讓那些狗大戶們羨慕的,卻還是他家裏特制的‘牙膏’,是隴西皇甫家的一群小姐姐聯合調制出來的,帶着一股子淡淡的藥香味兒,好聞極了。
因爲牙膏的配方還沒有徹底定型,尚處于‘初級研發’階段,故而,楊川也沒有急着生産出來去換錢。
不過,這種日用品的普及是遲早的事情……
洗漱完畢,楊川又将豹姐強行拖起來,幫它洗臉刷牙,并仔細剔除其牙縫中的生肉絲兒,這才出門向廚房走去。
張湯、司馬遷、東方朔三人都在,霍光、楊敝兩個哈慫系着純白色的圍裙,正忙碌着端茶送水,活脫脫就倆小夥計。
對于這種平淡的生活,楊川很喜歡。
他總覺得,這人啊,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其實還是吃穿用度,其次,才能考慮到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的大事。
“長甯侯,昨夜租賃出去朔方郡的荒地三百多萬畝。”
“所有人都簽署了契約文書。”
“對了,半夜時分,平陽侯曹襄、冠軍侯霍去病領着五百羽林軍疾馳而來,帶着皇帝聖旨,租賃荒地百萬畝……”
聽着張湯、司馬遷二人的回報,楊川臉上顯出一絲笑意,道:“還行,幾十箱垃圾換來三四百萬畝荒地的租費,皆大歡喜啊。”
張湯、司馬遷二人齊齊點頭:“對,大家都很滿意。”
“滿意就對了,就怕他們不滿意,以後不跟咱合作呢,”楊川接過霍光遞上來的一碗茶喝一口,居中而坐,接着說道:“不過,這種好事隔三差五的出現一次兩次就行,不能給他們慣出毛病。”
“這人呐,最不識慣,你讓他們每次到咱莊子上來蹭吃蹭喝一天,都要占一些便宜,慢慢的,他們就會習慣于此,認爲這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
最近忙于政務和各種雜事,還要裝病,故而,對霍光、楊敝幾人的學業便有些松懈,趁着羊肉泡馍還沒端上來,他幹脆就多說了幾句。
“我給你們講個笑話。”
“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個好朋友,每日吃飯睡覺幹活兒都在一起,那關系鐵啊,恨不得穿同一條褲子、睡同一個被窩、娶同一個老婆。”
“後來,随着時間推移,兩個人都娶了親,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可兩個人的關系依然如故,除了睡覺不在一起,吃飯幹活都在一起。”
“這兩個人的關系鐵啊。”
“有多鐵?”
“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就明白了。”
“這其中一個人呢,不愛吃羊肉,故而,每次吃羊肉泡馍時,他都會把自己碗裏的羊肉撈幾筷子給另外一個人;另外那人呢,慢慢的就習慣了這樣的照顧,認爲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于是。”
此時,正好小廚娘端來羊肉泡馍、鍋盔、小涼菜、榨菜和蒜瓣,楊川捏起筷子,将自己碗裏的羊肉夾起來看一眼,笑道:“于是,終于有一天,這兩個人之間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原來啊,那個不喜歡吃羊肉的人,自己的老婆孩子喜歡吃羊肉,他不想把自己碗裏的羊肉再送給别人,而是想要帶回家去,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故而,這一天吃飯時,他告訴另外那個喜歡吃羊肉的,說以後這羊肉他要帶回家去讓老婆孩子吃;于是,另外那人勃然大怒。”
“爲什麽勃然大怒?”
“那人罵道,你狗日的太不是東西了,竟然拿我的羊肉去養活你的老婆孩子……”
這是一個在後世很爛俗的故事,可經過楊川這麽一講,登時便有了新意。
張湯、司馬遷、東方朔、霍光、楊敝幾人都沉默了。
有些故事很爛俗,聽起來就像是街頭巷尾那些婦人們的閑言碎語,乍聽之下,俗不可耐,令人噴飯,可你細細品嚼一番後,卻又覺得心中驚悚,忍不住暗道一句:‘窩的個草,這不是在說我自己麽?’
楊川開始吃羊肉泡馍。
後世的長安城裏,羊肉泡馍分爲好幾種吃法,大體來說大約有幹巴兒、一口湯、水圍城三樣。
其中,幹巴兒的做法,要求湯汁完全滲入馍内,吃後碗内無湯無馍無肉;一口湯呢,要求吃後碗内僅剩一口湯;而水圍城的吃法呢,往往是馍塊在中間,湯汁在周圍,湯、汁、馍全要吃光。
對于這三種吃法,楊川都不喜歡。
因爲他知道,無論是幹巴兒、一口湯還是水圍城,其實都是由兩千年前的‘羊肉羹’演化而成,最早的時候,等若是羊肉羹煮面,直到後來出現了‘死面馍馍’,這種被後世長安人津津樂道的‘羊肉泡馍’算是基本定型,并漸漸成爲一個招牌菜。
好聽,但不好吃。
爲什麽呢?
因爲,那種死面馍馍本身就不好吃,那玩意兒在熱乎的時候,可以卷羊肉、卷小菜,給人的感覺還挺有特色,滋味也不錯;可是,沒有經過充分發酵的面餅子在冷卻後,卻是極費牙。
有人曾經笑說,死面餅子熱乎的時候是小鮮肉,看着白白淨淨、有模有樣,吃一口也是滿嘴的水汁子,嫩得很;等到冷卻下來,便成了滾刀肉,嚼不爛撕不開,就像是狗嚼豬大腸,須得連撕帶扯才能弄下來一塊。
至于放置的時間一久,過上這麽三天兩夜的,好家夥,那玩意簡直就跟生鐵片子一般,又冷又硬都能當菜刀去剁肉了。
冷硬的死面餅子,不要說直接放嘴裏咀嚼,就算是掰碎了在滾燙的羊肉羹裏滾上一盞茶工夫,那玩意兒還是韌勁兒十足,牙口不好的老人孩子,根本就吃不動。
當然,如果隻有這些原因,楊川也犯不着膈應和生氣。
畢竟,羊肉泡馍的馍馍不過是輔助吃食,并非這一道吃食的重點。
重點是。
後世長安城的羊肉泡馍,馍馍倒是變着法兒的給你更新換代,就差在上面用梳子、篦子戳出幾百朵小黃花兒,可碗裏的羊肉就是個點綴,一不小心,可能就塞你牙縫裏去了。
一句話,那玩意兒根本就不能稱之爲‘羊肉泡馍’,而應該叫‘羊湯泡馍’。
楊川家的羊肉泡馍,從一開始就不用死面餅子,也不學後世長安人的那幾樣做法,而是一碗清湯羊肉,撒上蒜苗香菜末,直接就着鍋盔吃。
或者,如果是老人孩子,還可以泡着吃。
總而言之,楊川始終認爲既然這一道吃食被稱之爲‘羊肉泡馍’,羊肉才是當家菜,你特娘的老是在馍馍上下功夫,那不是本末倒置蒙人的嗎?
老婆餅裏沒老婆,牛肉面裏沒牛肉。
說來說去,不是城裏人套路深,而是漢帝國的這種優良傳統,從一開始就帶着一些狡黠,讓你生不起氣,但就是挺膈應人……
“吃過飯,你們也該去一趟長安城了。”
楊川慢吞吞的吃着飯,随口吩咐:“張湯,司馬遷,你二人負責将那些長安貴人們的錢糧收攏起來,分别運往太倉、甘泉、華倉和京師等四處,其中,甘泉倉占一半,以作大軍北征時的第二批糧草。”
“還有,給我二姨傳信,将咱家在長安城的玉器店鋪裏的貨品價格提高二成,無論售賣,都要加價。”
此時,東方朔皺眉問道:“長甯侯,售賣都加價,那可不就成虧本生意了?”
楊川笑道:“這做生意就像是賭坊裏耍錢,你若是每一場都赢錢,三五日七八次倒無所謂,可時間久了,等到人家都反應過來時,誰還跟你玩?
所以,咱們在朔方郡的荒地買賣上賺了一大筆錢,其他小生意上就得讓一些利,不能光占便宜不吃虧。”
張湯幾人差不多聽懂了。
不過有些話楊川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他其實根本就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之所以讓玉器店鋪加價,無非是一種平衡手段罷了。
他一口氣吐出去幾十箱玉器古玩,勢必會造成長安城羊脂玉掉價,一旦掉價二三成以上,那些狗大戶們登時便會覺得之前吃了虧,說不定會趕緊将手中玉器抛售掉,然後,自然便是一場血崩。
想要長久的把玉器生意做下去,不斷的做大做強,在必要的時候,就是要吃一些虧。
人嘛,趨利避害,常情也……
……
元狩元年的初春,就在一派紛亂和忙碌中悄然滑過。
一年之計在于春。
楊川家的幾千畝莊稼和菜蔬搶種完畢,上林苑的三十萬畝屯田的春耕春播也在有序進行,關中之地,到處可見的便是耕牛、驢子、架子車和各種農具,無論是農夫還是軍戶,乃至那些平日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狗大戶們,也是一門心思的撲在春天的勞作中,在自家小婦人的肚皮上耕耘、播種。
這一日,楊川吃過早飯後,騎着一匹栗色小母馬,帶着霍光、楊敝二人來到渭水對岸的太學院,随手處理了一大攤子雜事,便已是日近黃昏。
春耕春播開始後,太學院等于是半癱瘓狀态。
根據楊川的意思,所有到太學院求學的念書人,在農忙時節必須要上山下鄉,與屯田軍戶同吃同住,體驗民生艱難的同時,更要求每一個人對農桑稼穑之事要做到起碼的熟悉。
這些人,在今後的幾年内,将會陸續被朝廷錄用,成爲漢帝國的官吏,若不在一開始就讓他們學會耕種田地,等到成了官老爺,誰知道會成一群什麽玩意兒。
故而,太學院上下,對長甯侯楊川的埋怨之聲就從未斷絕過,幾乎每一個念書人都覺得楊川小賊不是人……
“這不是長甯侯麽?”
楊川幾人剛走下閣樓,迎面遇見一人,卻是好久不見的董仲舒,老賊哈哈大笑:“你這太學院祭酒當得太不稱職,這一年到頭也來不了三五次啊。”
楊川拱手笑道:“有董公坐鎮,一座小小的太學院還能鬧出什麽幺蛾子?”
董仲舒笑了幾聲,旋即卻長歎一口氣,道:“不過長甯侯,老夫自從去了一趟朔方郡,突然覺得這長安城好生無趣,除了讀書就是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玩玩樂樂,整個人都覺得要發黴了。
故而,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楊川擺擺手:“既然是不情之請,就不要請了。”
董仲舒對楊川的粗鄙無所謂,自顧自的繼續說道:“下個月初,你去隴西郡那邊屯田打仗時,能不能帶上老夫?”
楊川一呆,忍不住問道:“董公,你剛才說、本侯要去隴西郡?”
董仲舒一愣:“怎的,長甯侯還不知道?皇帝旨意都下來了,冠軍侯霍去病統領三千羽林軍屯兵隴西郡,平陽侯曹襄爲軍司馬,長甯侯楊川爲隴西郡太守,負責爲羽林軍籌備糧秣兵械。”
這一下,就連楊川都不淡定了。
自己是大農令,怎的一轉眼又成隴西郡太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