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子的日常,便是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故而,楊川以爲自己在語言藝術方面的造詣頗爲了得。
不料,遇到公孫弘這般的朝堂老賊,他才知道自己的有些認知有偏差。
就譬如這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本事,其實,在朝堂和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老賊們,才是此道的佼佼者,不動聲色一兩句話,便能讓一場紛争的結果發生不可逆轉的趨勢。
公孫弘不愧是寒士出身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大漢丞相,一言一行,總能抓住要害,不經意間,就能在你的軟肋處戳上一刀,卻還基本不露什麽痕迹。
果不其然,聽了‘羽林軍’、‘贈送田地’等幾個關鍵詞後,劉徹的臉色不知不覺間就變得有些隐晦不明,陰沉沉的,目光幽幽的瞥一眼楊川:“好了,你們一個是大漢丞相,一個是大漢列侯、大農令,在朝堂之上,猶如小兒打架鬥嘴,像什麽樣子。”
公孫弘趕緊躬身:“陛下教訓得是,老臣君前失儀,情願自罰三年俸祿。”
楊川斜眼一看。
好吧,跟這些老賊争鬥,自己好像顯得還有些稚嫩,三言兩語間,話語權就落入旁人之口。
他輕咳一聲,有模有樣的躬身道:“陛下,滿月公主、織月公主和娜仁托娅郡主尚在殿外等候陛下旨意。”
不是楊川在危機時刻‘放老婆’,而是形勢所需,在老賊環伺的朝堂之上,他顯得有些勢單力薄,總須一個人攪一攪局,讓氣氛熱烈一些、紛亂一些,他才好施展廚子的手段。
畢竟,作爲一名廚子,最爲擅長的并非打打殺殺……
劉徹頗爲煩躁的擺擺手,剛想說一句拒絕的話語,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了好了,讓她們三個人滾進來。”
不等楊川等人開口,正在一旁打盹的大長門崔九不聲不響的直起身子,像鬼一樣飄忽不定的來到大殿門口:“陛下有旨,傳滿月公主、織月公主、娜仁托娅郡主觐見。”
衆人好一陣愕然。
誰都看得出來,大長門崔九這一次站在了楊川的一面。
這意味着什麽?
莫非,昨日宮門刺殺案,還真是丞相公孫弘的手筆?
一時間,大殿的氣氛再一次變得有些詭異起來,滿朝文武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反正就是一片‘嗡嗡嗡’。
劉滿、織娘、娜仁托娅三名小婦人盛裝進殿,剛一進門,還不等行那君臣相見之禮,便是斂衽勾頭,脆生生的齊喊一句:“女兒見過父皇。”
“父皇萬歲!”
“父皇吉祥!”
“父皇威武,萬古一帝,一統天下,千秋萬代……”
劉徹一臉的舒坦,臉上隐約可見幾十條細密笑紋都能拼成幾個繁體的‘喜’字,眼角蘊含的溫情與笑意就難以遮掩;滿朝文武都聽傻眼了。
見過阿谀奉承的,就沒見過這般臭不要臉的!
可這番在後世頗爲流行的狗屁‘朝拜套話’,在三名嬌滴滴的小婦人口中說出,宛如乳燕鳴叫、黃莺穿林,偏生讓人心裏頭好一陣舒坦,似乎能讓每一個人從内到外、包括每一個毛孔都無比熨帖,讓老賊們不自禁的撚須含笑。
楊川忍不住默默點了一個純手工的贊。
還行,自家的這三名小婦人學習能力很強,悟性俱佳,在他身邊這幾年來,耳濡目染,言傳身教,學到了不少本事。
就譬如今日大朝會上這一頓彩虹屁,可不是他提前教導、演練的結果,而是純屬‘臨場發揮’。
“今日是大朝會,你們三個哈慫跑來幹什麽?”劉徹假裝生氣的斥道:“還不給朕滾蛋!”
“你們先去殿外候着,等大朝會結束,朕便帶你們去上林苑遊玩……”
劉徹的話還沒說完,卻被劉滿擺手打斷。
“父皇,呃、不對,陛下,”劉滿向前跨出一步,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民女劉滿拜見皇帝陛下。”
劉徹的一張臉瞬間僵硬了。
他不去看跪在地上的劉滿,而是目光幽冷的盯着楊川,淡然問一句:“朕的滿月兒,什麽時候成民女了?”
楊川縮一縮脖子,讷讷道:“剛才她還稱陛下父皇……”
劉徹哼了一聲,剛要開口說話,劉滿擡頭說道:“陛下,你是皇帝,是天子,我滿月兒的父皇,這一點沒問題啊。”
“隻不過,等到長甯侯楊川被人刺殺身亡,你的滿月兒便成了寡婦。”
“陛下,你是滿月公主的父皇,可不是那個叫劉滿的小寡婦的父皇。”
“楊川身爲大漢列侯,朝廷大農令,不要說如今已然位列三公九卿,成爲我大漢最爲年少的朝廷重臣,這般身份,就算是他躺平了混吃等死一輩子,恐怕也沒什麽問題吧?”
“可是陛下。”
劉滿緩緩站起身來,作勢拍打一下裙钗上的灰塵,柳眉倒豎的瞪着劉徹繼續輸出:“請問陛下,這大漢列侯是誰敕封的?朝廷大農令,是哪一個任命的?”
劉徹默然幾個呼吸,道:“是朕。”
劉滿面露恍然之色:“哦,原來如此,我還以爲楊川的列侯爵位、大農令官職是在西門大街一帶路邊撿到的,或者是他胡編亂造哄我開心的,今日聽陛下如此一說,我終于放下心來了。
我家小郎君在大漢,已經混成一個人物了。
大漢列侯,食邑兩萬多戶,好高的爵位,啧啧,好尊貴的身份呐。
對了,還有朝廷大農令,啧啧啧啧,好大的官……”
被劉滿一頓冷嘲熱諷的集火輸出,劉徹的臉色漸漸變得陰冷無比,就連鬓角的幾根發絲兒,在一股莫名的怒火刺激下,似乎都開始微微顫動、抽搐、扭曲,整個人變得無比深沉而可怕起來。
“劉滿,你的言辭甚爲鋒利,也頗多理由。”
劉徹淡然開口說道:“不過,你身爲大漢公主,是朕的親生女兒,如今在朝堂上口舌淩厲,冷嘲熱諷,是爲大不敬之罪,罪在不赦。”
“來人,将劉滿拿下,送入廷尉府地牢嚴刑拷打……嗯,最好打折兩條狗腿!”
一隊錦衣侍衛沖進大殿,不由分說,直接将劉滿給‘架’出去了。
整個‘抓捕’過程,不到三五個呼吸,劉滿隻是冷笑三聲,卻是一絲一毫的反抗之舉都沒有,任憑自己被人架出大殿。
這一下,未央宮某座不配擁有名字的大殿終于清靜下來,再一次進入肅殺。
“陛下,請将未亡人織娘、娜仁托娅也抓走。”
突然,一直都很安靜的織娘、娜仁托娅兩名小婦人也站起身來,款款施了一禮,不卑不亢的說一句話,便直直瞅着劉徹。
劉徹臉色鐵青,十分煩躁的揮手:“抓抓抓,都給朕抓起來,送入廷尉府大牢打折其狗腿!”
于是,那兩名小婦人也被抓走了。
大殿上。
好吧,一場大朝會,讓楊川一家子都嚯嚯成什麽樣子了……
眼瞅着自家的三名小婦人都被抓走,楊川似乎遲疑幾個呼吸,走上前一大步,坦然道:“既然如此,陛下,便将微臣也抓進廷尉府大牢吧。”
眼看着劉徹臉色不善,似乎剛要喝令一聲,楊川不失時機的補上幾句:“劉滿小時候吃苦太多,身子骨看着甚爲康健,實則有虛寒不補的病根子,微臣每日讓他劈柴、剁肉、洗菜、颠勺,便是要讓她多出出汗,減輕其病症;
此外,微臣每日親手給她調制的九品乳鴿湯,善于滋陰補陽,能讓她早日康健……”
公孫弘冷哼一聲。
諸位大臣齊齊看向長甯侯楊川,滿眼都是鄙夷之色,似乎每一個人對此嗤之以鼻:‘嗎的,什麽叫馬屁精?’
楊川小賊,深谙馬屁之精髓也。
果然,劉徹聽了楊川幾句‘肺腑之言’,一張大黑臉登時便舒緩下來,眼角的幾十道細密笑紋很是明顯的都快擠成菊花了,口上卻偏生不肯服軟,呵斥罵道:“楊川,你在未央宮門前遇刺,朕已令人徹查此事,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尋出那背後主事之人。
你狗日的大張旗鼓,帶着兩名大漢公主一名郡主,跑到這未央宮裏百般胡鬧,還像個瘋狗一般胡亂攀咬,就連公孫丞相都不放在眼裏,冷嘲熱諷,胡言亂語,簡直就……
嗯,簡直就是個哈慫!”
劉徹罵了幾句人,一口氣順不過來,便隻能抓起一件案幾上的精美瓷器,劈頭蓋臉的砸将過來。
楊川一看,得,是自家瓷窯燒制的一件大漢侍女瓷器,成本價足足有五十枚大錢……
他順手接住那件瓷器,縮着脖子向前踏出幾步,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回原位:“陛下息怒,你砸掉的這件瓷器價值五百金,都能換來三千多隻馬蹄鐵了。”
劉徹更加惱怒,提起另一件瓷器砸過來:“你還知道馬蹄鐵?”
“你還知道什麽?”
“别人刺殺你長甯侯,朕幫你夷滅那背後主事人的九族也就是了,你狗日的帶着滿月兒幾人進宮,是成心要氣死朕?”
“你個哈慫,若在明年開春前再籌措三千萬錢、八百萬石糧,朕打折你的三條……咳咳,打折你的兩條狗腿!”
楊川接住劉徹砸過來的瓷器,苦着臉嘟囔:“若有人因爲籌措錢糧之事,再行刺殺微臣……”
劉徹突然坐直身子,冷冷瞥一眼公孫弘,又在滿朝文武的臉上一一掃視過去,淡然道:“若再有人因爲錢糧之事對你行刺,朕誓滅其九族。”
“而且,就算牽涉到皇親國戚,照樣追查到底,格殺勿論。”
“另外,既然你楊川覺得此番刺殺甚爲蹊跷,朕便讓你破例查一查案子又有何妨?不過,朕可把話說清楚,你若查不出什麽結果,朕一定要打折你狗腿!”
“對了,公孫丞相就辛苦一次,協助楊川查辦此案吧……”
……
大半個時辰後,大朝會終于結束。
楊川與諸位文武大臣出了未央宮前殿,紛紛向不遠處的‘停車場’走去;公孫弘走在最前方,步履穩健、方正,看上去一絲不苟。
今日大朝會,表面看來,他這位大漢丞相略占上風,三言兩語便将長甯侯楊川怼的失了态,頻繁出錯,最終引來皇帝怒火,将他家的三名小婦人都給抓進廷尉府大牢了。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劉徹此舉哪裏是懲戒,分明是胡亂尋了一個借口,順手将廷尉府查辦‘大漢列侯刺殺案’的差事丢給了楊川。
接下來,楊川又是大農令,同時兼領廷尉府查案人的身份,想想就令人頭大。
不得不說,劉徹這一招‘隔山打牛’,讓這位大漢丞相如芒刺背,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彌漫。
楊川小賊,看似沒什麽章法的一通亂拳,再加上皇帝的明顯偏袒,竟讓人産生一種難以招架的蒼白無力感,簡直差勁極了。
因爲,依照大漢律例和高祖皇帝遺诏,朝廷設立三公九卿,雖然身份差不多一樣尊貴,都是漢帝國的真正權貴,可這些貴人之間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職,從來不曾出現過身兼數職、插手旁人權限的情形。
這一次,劉徹卻破例讓大農令楊川插手廷尉府的事情,由此可見一個十分明确的信号——
皇帝對眼下的廷尉府不滿意。
楊川,可能會成爲下一任禦史大夫……
“公孫丞相,請留步!”
楊川大老遠的喊一嗓子,快步向前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在碎碎念:“哎呀公孫丞相好腳力,比有些刺客還跑得快,正所謂老當益壯、老當益壯啊。”
公孫弘停下腳步,背負雙手,微微仰着臉,看上去是在極目遠眺天邊的幾朵雲彩:“長甯侯,你這一張嘴從不曾饒人,遲早會給你帶來一場殺身之禍。”
楊川‘呸’了一聲,笑罵:“公孫丞相,你一個讀書人會不會說話?不會說,以後就别說了。”
他上下打量着公孫弘,停頓兩三個呼吸,又笑道:“公孫丞相,本侯的三名學生都被抓進廷尉府大牢了,你還這般調笑,簡直不是人啊。”
公孫弘冷冷道:“三名學生?不是長甯侯的三位妻妾麽?”
“虧你還是讀書人,太學院祭酒的名聲,都讓你給敗壞殆盡了。”
聽着公孫弘的譏諷之言,楊川渾不理會,哈哈大笑道:“公孫丞相,本侯也沒辦法啊,其實本侯更喜歡老師、或者師娘,隻可惜,這天下之大,能給本侯當老師的也就董仲舒和你公孫丞相二人罷了。
要不,改天本侯去丞相府登門拜訪,順便給師娘請安?”
公孫弘忍不住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長甯侯請自重,你我如今都算是朝廷重臣,是有身份的人,怎麽口不擇言、胡說八道!”
楊川擺擺手,突然冒出一句:“公孫弘,你派人刺殺本侯的事,本侯銘記在心,你個老匹夫就等着瞧!”
他這幾句話說的極爲響亮,周圍那些假裝忠厚老實的‘吃瓜群衆’,十之七八都聽到了,不由得紛紛皺眉。
并将一隻隻耳朵豎起來。
不等公孫弘有所反應,楊川繼續輸出:“你公孫弘在私底下幹的那些事情,不僅陛下知曉,本侯知曉,就連長安城百姓人也早已心知肚明、議論紛紛,每次你公孫弘的車駕經過,便有不知多少根手指頭在戳你老匹夫的脊梁骨,你難道真不知道?”
“啧啧,好威風的公孫丞相。”
“好下流的公孫老兒。”
“好一個人面獸心的老匹夫!”
(本章完)